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11 page)

4.八爪鱼

余周周牺牲了晚上的《灌篮高手》,付出了一句“对不起”,得到了一本学校强制购买的华罗庚奥赛教材,还有几页记录着许多只有一半的习题的笔记。

余婷婷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话了。

那个苹果事件结束不久,余婷婷曾经气愤地跑到余周周的房间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也许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认为余周周冒领了那个苹果,想要指责,又不好意思大声宣布那个苹果的主人其实是自己。

没想到,余周周歪头一笑,就把当时的情况跟她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所以,你怎么会记错林杨的生日?”

余婷婷一言不发,低下头,眼泪像小金豆一样顺着脸庞滚落:“她们说的。”

尾音是浓浓的哭腔。余周周黯然,怪不得她们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礼物那么兴奋,还招摇地举到操场上去示众。

余婷婷从此之后变得很沉默,从来不爱看书的她迷上了一本小说,还热切地向余周周推荐。

余周周凑到她的小书桌前,和她一样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藏在数学书下的封面,上面四个大字很醒目。

《花季雨季》。

“什么故事?”

“高中生的故事。”

余周周张大嘴巴:“好看吗?”

余婷婷没有理会她这个无聊的问题,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用右手轻轻摩
挲着书皮:“我刚刚看到欣然从打工的地方离开了,她哭了,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余周周终究也没有看过《花季雨季》,可是她觉得整本书已经写在余婷婷的脸上了。

那样梦幻神往的表情,仿佛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婷婷,你……喜欢林杨吗?”余周周背着手歪着头,打算把话题从《花季雨季》上引开。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心里好像打起了一面鼓,余周周连忙盯紧婷婷的眼睛,忽略胸膛里怦怦的声音。

余婷婷好像已经走出了苹果的阴影,她双手托腮,目光飘向窗外,右手食指尖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描摹着封面上的字形。

“我们只是朋友。”余婷婷说。

很多年后,当余周周回忆起余婷婷说这句话时稚嫩的语气和做作的表情时,总是会笑出来。那样的一本正经,却又故作淡然,装模作样,又一百二十分真诚。惆怅里一半是模仿,一半,是真的伤心。

可是当时的余周周,毫不含糊地被震撼了,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泛起满心说不清楚的情绪。

似乎是羡慕。

她知道这种姿态,一定也来自于那本神奇的《花季雨季》,它就这样改变了余婷婷,让余婷婷挂着梦幻的表情疏远鄙视着余周周。她的目光投向了极远极远的地方,把余周周、凌翔茜等人通通化为了虚幻的背景。

不过,此刻的余周周对余婷婷的羡慕已经超越了《花季雨季》。余婷婷没有被一班老师要求去学奥数,她的户口保证她至少可以升入八中,她不需要去参加入学考试。

我不会奥数,我也没有学过英语,余周周低着头翻着手中的那本奥数教材,看着目录上的“鸡兔同笼问题”“植树问题”“求和问题”“倍差问题”……她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击败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屋子里面只有挂在墙上的
石英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余周周纠结万分,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怎么办哪……马上就要六年级了,还要期末考试,还要练琴考九级,我要怎么办?

闭上眼睛,又看到了那个小个子周沈然眯缝着眼睛瞪她的样子,还有红着眼睛的林杨低头从她身边经过时带过的那阵温柔的风。

我为什么这么笨呢?余周周从宽大的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刚才离家出走的眼泪现在大颗大颗地从脸庞上滑落,她用双臂搂紧身体,突然间觉得万念俱灰。

心里那种悬空的慌张现在还没有缓解,她还是害怕的,害怕明天上学的时候,于老师因为晚上周沈然被打的事情训斥她,害怕林杨因为她受处分,害怕周家的人找妈妈的麻烦,害怕自己学不会奥数考不上好的初中,害怕……

思绪不知怎么就飘到了小学一年级时站在舞台上抱着奖杯对着林杨爸爸手中的照相机微笑的那一刻。她记得,闪光灯在自己的眼中折射出一片明晃晃的未来,炫亮异常,可是谁也没有告诉过她,光芒再耀眼,也无法抓得住。

现在的她和被于老师训斥为“笨得要死,啥也不是”的小时候,并没有根本区别。

余周周揪着床单,像个正常的五年级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只是不敢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抓了毛巾擦擦脸,吸吸鼻子,站起来,望着台灯下安静地躺在那里的数学书,缓缓闭上了眼睛。

湘北队永远是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才会爆发,余周周学着眼镜兄木暮的样子轻声对自己说:“比赛,现在才真正开始。”

即使还剩五分钟,只要主角小宇宙爆发,那么之前的部分就不算什么。

比赛,现在才真正开始。

余周周这一刻才懂得陈桉所说的,生活远比动画片要残酷和精彩。余周周
面对的对手,像一条七手八脚的大章鱼,可是,她不害怕。

志气满满的余周周小脸涨得通红,耳朵里盘旋着《灌篮高手》的片头曲,攥紧了手里的维尼熊自动铅笔,翻开了“鸡兔同笼”问题的那一页。

十分钟后。

余周周蹲在地上继续哭。

她忘了,动画片里面的小甜甜也不会做数学题,圣斗士星矢不学数学,而樱木花道,是个挂科王。

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懂呢?她爬回桌前,告诉自己,我就是太着急了而已,我慢慢来,一定会找到敌人的破绽!

……十分钟后。

敌人无懈可击。

余周周无能为力地垂下手。她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种东西比自己的父亲是谁还要让人无能为力。它的名字叫奥数。

我上不了好初中,上不了好高中,考不上大学……余周周第一次觉得现实的残酷距离自己如此近,近得能看清八爪鱼脚上的吸盘。

苍白的灯光下,余周周抱着一本崭新的奥数教材,默默思考着自己活下去是不是一件真的有意义的事情。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外婆接电话的声音在客厅中响起。过了一分钟,周周听到敲门声。

“周周,电话是找你的。”

余周周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打开门跑向客厅。

“喂?”

“周周吗?我是陈桉。”

周周忽然觉得心底灌入了一股清冽的甘泉。

“嗯。”她抱紧了听筒。

“周周,你家长方便送你来一趟省二院吗?”陈桉的声音好像在空旷的地方响起,显得非常遥远。

“怎么?”

“谷老师,恐怕是不行了。”

5.好人

余周周请示过外婆之后,跑到余玲玲的房间门口,想要让二舅送她去省二院。

刚走到门口,就隐约听见里面压低声音的争吵。

“我管孩子的时候你总拦着,你自己又不教育,成天和你那群哥们儿在外面往死里喝酒。你喝酒,我不拦着,可人家喝酒是谈生意,是往自己家揽钱,你们呢?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们家人,死倔死倔的,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不干正事儿,净看这些闲书,全是些什么爱来爱去的。你是不是想眼睁睁地看她考不上大学,还得走上她那小姑姑的老路?!”

余周周听到“小姑姑”三个字的时候,从门口退后几步,羞愧而又愤怒地盯着门把手,想了很久,还是跑回自己的房间。

余婷婷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吃饭了,余周周没有其他的办法,她急着去医院见谷老师,所以没有惊动在客厅看电视的外婆,悄悄穿上外套,从抽屉里面拿出一百元钱揣到裤袋里,打开门溜了出去。

第一次自己坐出租车的余周周坐在后排,脑子里面翻来覆去想到的都是晚报角落处抢劫杀人案的报道。她的手紧紧地攥住门把手,作好了随时跳车的准备。

或者……或者如果这个面色不善的大胡子司机真是个歹徒,而她制伏了他……是不是就能像报纸上面那个勇敢小市民一样成为少先队员标兵,然后被保送到师大附中?

余周周突然兴奋起来。

歹徒叔叔,帮个忙吧!

她还在对着窗子幻想,突然一个急刹车让她撞上了副驾驶的椅背。

“到了。”大胡子叔叔言简意赅。

余周周的美好畅想在椅背上撞了个粉碎,她挺直身子坐起来,拉开车门。

“小姑娘,拿钱来!”

余周周出门的姿势停在半路,她略带紧张地捂住裤兜,一百元钱在腰间发烫。

“我……你……我可没带多少钱……”

余周周和大叔面面相觑,过了几秒钟,大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没带多少,我也不要多少啊。十元钱,零头给你抹了,你不能白坐车啊。咱俩到底谁打劫?”

余周周的脸红得发烫,头上冒着白气。她递过一百元钱,大叔在车内橙色的小灯下简单验了一下真伪,就找给她九十元钱。

刚刚的胡思乱想和虚惊一场让余周周从奥数的低落情绪中解脱出来,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和苍白的灯光让她一下子踏入了另一片混沌。

谷老师要不行了。很简单很残酷的事实。

人的情绪像是四月天,说变就变。余周周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然而仿佛是出于人类最最本能的反应,只要想到“死”这个字,眼泪就可以开闸。

按照护士指的路,她跑上五楼,来到重症监护室的走廊。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余周周仍然在胡思乱想,她觉得这样是对谷爷爷的不敬重,可是她控制不住。脑海中一会儿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抢救室,一边摘口罩一边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他们所有学生围在病床周围嘤嘤哭泣,而谷老师则缓慢艰难地说着最后的嘱托,慈爱地拍着他们的头……

很快余周周就发现,电视剧都是大骗子。

重症监护室外面一点儿都不荒凉安静,也没有紧张的气氛,甚至没有成群
的、站在一起流泪的学生。

只有陈桉,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那里,好像末世的天使。

“周周?自己过来的?”

余周周喘着粗气,用手撑住膝盖,累得说不出话,只顾点头。

“这么晚多不安全。我给你家里打电话吧。”陈桉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部黑色的个头不小的手机拨着号码。余周周在自己妈妈手里也看见过类似的手机,她用它玩过贪食蛇游戏。

“嗯,您别担心,她可能是太着急了,就自己跑出来了,还好没出危险。嗯嗯,您放心,我会把她送回去的,您要是着急的话随时打我的手机号吧。对,我叫陈桉,我的号码是139××××××××……”

陈桉挂上电话,才摸摸余周周的头,说:“下次不许这样了。”

余周周抿着嘴点点头:“我也是没办法。”

陈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是没有追问,只是朝玻璃门指了指:“谷老师昏迷了,在抢救。”

余周周踮着脚,透过门玻璃朝里面望了半天,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只有我们,其他人呢?”

“还应该有谁?”陈桉低头看着她。

是啊,还应该有谁?谷老师没有子女,爱人患乳腺癌去世多年,少年宫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他没有家人。

“其他的团员呢?还有少年宫的老师呢?”

“乐团来了几位老师,他们刚才一起去附近买衣服了,还没回来。”

“买衣服?”

“寿衣。”

“兽……医?”

陈桉笑了:“就是人去世后,必须穿上的衣服,用来参加葬礼,参加……自己的葬礼。”

谷老师还在抢救,可是寿衣已经买好了。

“必须在死后赶紧穿上,否则身体冷却后很僵硬,再穿寿衣就很困难。”

陈桉的声音平静极了,毫无情绪,他仍然带着一点点浅笑,可是一丝温度都没有。余周周看着这样陌生的陈桉,有点儿慌:“你对这个……程序……很熟悉?”

“噢,”陈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断,他恢复过来,朝余周周点点头,“我外公去世的时候,是我帮他穿的寿衣。”

余周周觉得很难过,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干巴巴地说:“其他的学生怎么不来?”

“他们为什么要来?”陈桉冷静地看着她。

“他们不应该来吗?这样……凄凉……”余周周尝试了一个她只在作文中使用过的词语,“这样多凄凉。”

“是啊,的确啊,来给他送别的人的确越多越好,越多越温馨,越多越感人。”陈桉的语气有些嘲讽,甚至有一点儿愤怒的意味,但是余周周直觉他并不是在针对自己。

陈桉的目光早就穿过了走廊,到达了某个余周周不了解的领域。

“但是再温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没关系。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面站了两个人还是两百个人都没有区别,他都看不到,也不会觉得难过。”

陈桉停顿了一下,半蹲下来盯着余周周的眼睛:“难过的,其实是你。而且只有你。”

这样的陈桉,好可怕,又好可怜。余周周觉得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陈桉说的话她听不懂——却又好像能听懂。

“那你为什么叫我过来?”她有些怯怯地问。

“因为你是真心喜欢谷老师的,谷老师也喜欢你。”

“别人不喜欢谷老师吗?”

陈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亲昵地搂着余周周,漫无边际地问:“周周,你
觉得谷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谷老师是好人。”余周周无比认真地一字字地顿着说。

“那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

余周周愣住了。陈桉的笑容显得如此遥远缥缈。

“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陈桉点着她的脑门,“就这么简单。”

“不是!”余周周有些愤怒,她不喜欢这样的陈桉。

“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们不会瞧不起人,也不会偏心,而且……”她搜肠刮肚地定义着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时分空旷的走廊上,和一个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劳地辩论着。

“谷老师对你善良,对你公正,也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偏心——不,他偏心,但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谷老师和你跟我抱怨过的那些老师一样,他也收礼,对于那些没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会阻拦他们来少年宫追梦,甚至还夸下海口哄骗他们的家长。在乐团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欢他,对于别人来说,谷老师是坏人。”余周周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大喊着“你撒谎”或者流着眼泪跑掉,她认真地思索着陈桉的话,回想着其他乐队成员对谷老师的态度,低下头,迅速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许久之后,才倔强地抬起头:“他对我是好人,就够了。”陈桉微笑起来:“看来你听懂了。”

余周周仍然期待着动画片和幻想世界中纯粹的黑白善恶,可是那一刻,她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个“精彩又残酷”的世界。

在她眼中,无论多么残忍多么凉薄自私的人,其实都会对其他某个人倾尽自己的爱和热情,只是那个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级很多同学眼里,于老师是个负责又温柔的好老师——就算是个幻象,也没必要打破。

“陈桉,你觉得谷老师是个好人吗?”

陈桉回过头,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他对我很好。”陈桉说。

可陈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围安静旁观的人。

这一次,他把余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

虽然余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伸出手。

6.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

几个少年宫的老师赶到的时候,刚好医生们开门走出来。她从门口朝里面望,刚好看到谷老师像鲤鱼打挺一样被医生手中的两个大吸盘从病床上“吸”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苍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余周周吓得捂住了嘴巴,抬起头求助地看着陈桉。

“只是电击,别怕。”

陈桉依旧温柔极了,可是此刻余周周突然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着,却让人着了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

“衣服都准备好了?”一个做心肺复苏弄得满头大汗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问那几个老师。一个女老师递给他一瓶可乐,笑着说:“大夫,这是刚买的,喝口水歇一歇。”

似乎是因为眼前的人都不是谷老师的亲属,大夫说话很直白,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皱着鼻子说:“看样子是救不过来了,差不多就准备一下吧。”

这句话好像是在给死神打信号,余周周跑到门口,靠在门边朝里面巴巴地望着,竟然看到谷爷爷张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干枯的眼睛里面闪过最后一丝光彩,余周周瞬间泪流满面。

“谷爷爷有话要说!”她转身朝陈桉大喊,“你们把他脸上的面罩摘下
去啊!”

陈桉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周周,冷静点儿。”

可是他有话要说,他说不出来。余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紧紧抓着陈桉的袖子,泪眼朦胧中,好像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都停了下来,撤走了谷老师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然后对旁边的老师们说了几句什么。

“陈桉,你看着这个孩子在外面等等吧,我们进去收拾一下。”陈桉搂着余周周,轻轻地拍着她的头。

“死亡和出远门没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了。你就当作谷爷爷出远门了,就像你小时候的那些小伙伴,或者即将到别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学们,一切都只是消失了而已。”

“不一样。”余周周倔强地摇头,“那些人,也许会见到,也许见不到。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没有也许了。”

陈桉被她噎了一下,只能讪讪地笑:“大多数的也许,都是骗人的。”

大约半小时后,谷老师的遗体已经整理完毕,准备推往太平间。余周周怯怯地走到床边,愕然发现床上躺着的人竟然有一张如此陌生的脸。

“这是……”

“人死后都会变样的,你长大了学多了知识就明白了。”

余周周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面对着这样一个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来。

对于眼泪突然没了这一事实,余周周感到万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顺,是不礼貌,是……这种焦虑让她拼命地往外挤眼泪,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当年谷爷爷帮她在新买的琴弦下安装微调器时弓着身子笑眯眯的样子,还有站在舞台上无限寂寥的佝偻背影——她只是疯狂地回忆着,并不是为了回忆而回忆,她只是想要唤起自己丢失了的悲伤。

余周周低下头,陈桉肃穆的侧脸让她很羞愧,于是更加不敢抬头让他发现自己忽然干涸的双眼。

“哭不出来就别硬往外挤眼泪了。”

说来好笑,这句温柔的话让余周周一刹那眼泪开闸——并不是对谷爷爷的缅怀,余周周纯粹是急哭了。

“谷爷爷总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会体谅你的。”

陈桉真的很会诱导别人哭——余周周听到这句煽情的话之后,眼泪汪汪无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葬礼举行时,少年宫给足了谷爷爷面子,拥挤的花圈海洋,还有被组织来参加葬礼的、足以证明“桃李满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学生……余周周依偎在陈桉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她没有哭。

余周周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又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余周周早早来到乐团空旷的排练室,放下书包踱步站到早已经冰凉冰凉的暖气前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违和感。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暖气上,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突然背后传来开门的嘎吱嘎吱声,余周周猛地回过头,无形中有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办公室的门被缓缓打开,余周周紧张地提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透出的一丝微光。

“我跟你说,孩子放到我这儿,你就让嫂子放心好了,咱们这关系你还客气啥……”

新团长腆着肚子推门走出来,一边往大厅门口走,一边高声地打着手机。

粗声粗气的话音远去,排练场大门“咣当”一声被狠狠带上。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办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门,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

她伸手一抹,是眼泪。

终于,哭出来了吗?

再没有人会用宠爱的目光看她,背着手笑眯眯地问她:“周周啊,上个星
期是不是又没好好练琴?”

再没有人会站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暖气上烤手,佝偻着背望着窗上的冰花叹气。

再也没有也许。

那个出远门的人,再也不回来。

“你已经打第四遍松香了,琴弓不会太涩吗?”

余周周歪头问身边的女孩子,她从一小时前就在不停地折腾着自己的小提琴——跟钢琴对了五六遍A弦,拉几个和弦之后就神经质地用干布将从琴弓上飘落到琴身上的松香擦拭掉,然后立即掏出长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将琴弓上有些泛黄的马尾在上面来回摩擦。

女孩子也侧过脸不自然地一笑,指着余周周大提琴下面的支架,轻声问:“你不怕一会儿考试的时候,你的音阶还没演奏完,支棍儿就突然松动了,一下子缩回去了,然后……”

余周周也脸色一变:“你就不能想点好事儿?”

女孩子哭丧着脸:“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来好事儿啊。”

“难道你是第一次考级?”余周周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拧了好几下,确认拧紧了才抬起头——紧张果然是会传染的。

“我才不是呢,你见过谁第一次就考十级?我,我就是……”女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今年准备考S市的音乐学院附中,今天里面的三个考官中间有一个就是S中负责今年招生的老师。我其实已经跟他拜过师了,不过我妈一直在跟我说,那都是拿钱堆出来的基础,她还是希望我能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来考试之前已经唠叨一路了,让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发挥。我能不紧张吗?!”

余周周忽然来了兴趣:“你说……拜师?为什么?你没有老师吗?”

女孩子看样子比余周周大了一两岁,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了个白眼,点了一下余周周的脑门:“一看你就什么都不懂。你以为考附中只需要拉琴水平高就可以了?笨。你得疏通好多关系。当初我妈一边帮我跑关系一边骂
我不争气,我烦都烦死了。”

余周周坐直了身子,笑得很谄媚,装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问:“姐姐,你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负责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须在考试前和附中的老师取得联系,里面没人,那根本不行。”

女孩子说得眉飞色舞,语气稚嫩,然而神态已经有些成人的模样了。

余周周弯下腰,捧着脸,笑得眯眯眼:“那如果你的确水平很高呢?还需要这样吗?”

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了一下余周周的头:“说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为我是为了考上才找关系?我不是为了考上,我是为了不被其他有关系的人挤下去!我妈说了,这叫自卫!”

前方不远处的白色木门开了,上一个考核完毕的孩子拎着小提琴走出来。女孩子停顿了一下,复又安分地坐下,拿起松香继续虐待着她的琴弓。

白木门旁边的暗色铁门也开了,一个考核完毕的男孩抱着大提琴走出来。余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拧着支棍。

“对了,你说的这种……自卫,”余周周低头小声问了最关键的问题,“要花多少钱?”

女孩子大大咧咧地笑了:“你说送礼啊?”

余周周压低头,轻轻地笑了:“嗯。”

“切,我们都不送礼了。我们直接去上课,到招生老师那里去上课,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三百元钱,我前期光‘上课’就花三万多了。”

“这只是前期?”

“要花钱的不仅仅是在这上面。以后我要是真的去了S市,我妈还得跟我一起去,那时候花销就更大啦。”

“那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欢小提琴吗?”

女孩子脸上终于不再有那种年龄带来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了。

她并没有急着回答余周周的问题,只是放下手里的琴弓和松香,捧着脸呆望着窗外。

“我当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扎特。”

她轻轻地说,恍然一笑。

7.左边

余周周低头的时候,发现左脚的白色雪靴上印着一个大脚印。

应该是在车上的时候被那个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叹了口气,朝师大门口的人山人海走过去。

又是这样的十一月,铅灰色的天空又开始一年一度的压抑。余周周低头看看表,才七点二十五,她以为自己会到得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车里面挤了四十多分钟后,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还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据说,获得一等奖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个重点初中争抢。余周周在学校的奥数班里面挣扎了半年多,仍然学得稀里糊涂。她勉力支撑着自己,记笔记,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题习题。奈何习题答案都只有结果,没有计算过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无法弄懂。余玲玲正在学校的高三集中营寄宿,余婷婷不学奥数,余乔忙着围捕母老虎,她孤立无援。

她可以去问奥数班的老师,可是她不好意思。余周周第一次体会到班级里面那些所谓的“差生”的心情——当老师眉飞色舞地聆听一群天才发表高见的时候,余周周抱着那本奥数书站在一边,低头看看自己用红笔在题号上画了一串圈圈的那些问题,一个比一个看起来更粗鄙。

于是低下头,灰溜溜地离开。

当然,她也可以去问林杨。只是,那天之后,林杨再也没有去过学校的简陋奥数班。

也许是因为学校的奥数班实在水准不佳。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以前她总是能遇见林杨,后来她总是遇不见林杨。

余周周从那一刻开始朦朦胧胧地猜测,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与缘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为。

七点四十,当余周周在门外站了一刻钟开始觉得手指冰凉的时候,大铁门打开了,人群一拥而入。里面操场上,靠近教学楼一侧的地方站着一排老师,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块大牌子,写着考场号,大家纷纷按照准考证上面的号码寻找自己的考场去排队。

余周周站到了14考场的队尾,抬起头,发现前方有个女孩子的帽子看起来有些熟悉。

等大家排队进入考场,依据桌子左上角贴着的白色字条上面的考号寻找位置的时候,余周周才发现这个女孩子果然是个熟人。

凌翔茜,就坐在自己左边的那一桌上。

余周周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从左边传来的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能牵制她的神经。凌翔茜轻哼一声,凌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凌翔茜拎起自己的准考证抛着玩,凌翔茜托腮斜眼看她,凌翔茜在笑她,凌翔茜……

余周周原以为自己能够像动画片中演绎的一样,很大气很热血地偏过头对她说:“你看什么看,我一定会打败你,觉悟吧!”

然而这不是篮球场,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钟后发到手里面的是奥数卷子,奥数,是奥数。

她没底气,只能伪装视而不见。余周周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来的,旁观者知道他们终究会爆发终究会胜利,他们不死,他们不败。可是在生活中,没有人会拍拍她的头,告诉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尽管说大话吧,反正最后赢的一定是你。

世界上还有一种角色叫炮灰,他们资质平庸,他们努力非凡,他们永远被
用来启发和激励主角,制造和解开误会,最后还要替主角挡子弹——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怀里,得到两滴眼泪。

那时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个铅灰色的早晨,沉闷阴暗的教室里,来自左边的窸窸窣窣的各种声响,像针刺一般刻进了她的记忆里,每每回忆起来,都会觉得沉重难耐。

监考老师举高牛皮纸袋,表示封条完好,然后从当中开封,发卷子。

余周周接过前排同学传来的卷子,从笔袋中取出一支维尼熊的圆珠笔,在左侧小心地写上考号和姓名、学校,然后开始正视那张卷子。

二十道填空,六道大题。

第一道题是倍差问题,算了两分钟,解决。

然后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没问题。

第二道题是植树问题,很顺利。

余周周开始有点儿兴奋了。她满怀希望地解决了填空题的前六道,第七道题有些困难,在题号上画了个圈,暂且放下。然后继续看第八题,嗯,勉强蒙出了一个答案,代入原题,好像挺靠谱,不错,继续看第九题。

二十分钟后,余周周很尴尬。

一开始是把没做出来的题号画圈——后来,她放弃了画圈——因为整张卷子上,不画圈的只有七道题。

余周周尝试了很久,终于还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听着手腕表针嘀嗒嘀嗒的声音。

她真的努力了,一边练琴考级,同时奥数班从不缺课。虽然做题的时候有些胆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运,但是半年时间,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从小就参加奥数训练、脑子又聪明的孩子竞争,她真的觉得很艰难。

其实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胆怯,太希冀,又太在乎。

然而余周周还是坐起身——并不是想要再接再厉继续寻找思路。她只是倔
强地握着笔,在演算纸上徒劳地写着半截半截无意义的算式。

因为左边的女孩子做题做得很顺畅,演算纸哗啦哗啦地翻页,清脆的声音像是一首残忍而快乐的歌。

凌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侧过脸看余周周时,嘴角有一丝含义不明的笑。

余周周尽量用演算纸覆盖住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题的空白,无论如何都实在太刺目。

3×7=21

考试结束的铃声打响的时候,余周周才发现,自己的演算纸上,排列了无数个这样的两位数算式。

3×7=21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拼命还能成功的事情,或许只存在于动画片中。

她把卷子递到老师手里,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凌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认真地把圆珠笔放进铅笔盒里,小心翼翼,表情虔诚,仿佛手里拿的是传国玉玺。

这个年纪的小小虚荣,往往挂着一张自尊的脸孔。

余周周走出教室之后跑到女厕所去了。她并不想上厕所,只是希望借用时间差把凌翔茜的背影涂抹掉。

可是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门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大门左边停着的三辆车,几个大人围着四个小孩儿,在那里彼此寒暄,不知道说着什么。

余周周低下头,追赶绿灯跑过不宽的马路,然后站到对面的天桥下,一个戴着墨镜拉二胡的瞎眼睛的卖艺老头身边,假装听得很认真,实际上眼睛控制不住地瞟向对面不远处的那几家人。

林杨的妈妈摸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和对面的两个家长说着什么话。蒋川正低头踢林杨的屁股,林杨则转过身回踢蒋川,凌翔茜站在一边笑,而周沈然
则对着正蹲下身嘱咐他什么话的妈妈,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在灰败的背景色的衬托下,这群人和背后三辆黑色的轿车围成了一个强大的结界,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余周周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面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丫头,你也没好好听我拉琴啊。”

余周周吓了一跳,那个老头低下头,透过墨镜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个白眼,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桥洞下久久回荡。

余周周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

老头被气得又翻了好几个白眼:“我说我是瞎子了吗?”

余周周想起阿炳,刚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会拉二胡”,突然觉得自己很白痴,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伸手从裤兜里面掏出了五角钱硬币,弯下身轻轻放进老头面前脏兮兮的茶缸里面。

转过身再去看站在校门口的那群人,发现他们竟然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刚才老头子的那声大吼给招来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对上谁的眼神。那七八个人组成了一个整体,却只能让余周周目光涣散。

就在这一刻,背后二胡声大作,好像给这尴尬的一幕谱上了荒唐的背景音乐。余周周被惊醒,回过头,老头子又仓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难受。

“爷爷,你……”

“这就是五角钱的份儿,你再多给点儿,我就接着拉琴。”

余周周知道这只是卖艺老头在开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对方是在故意给自己解围,可她还是郑重地掏出了五元钱,再次弯腰放进茶缸里面。

“五元钱够不够?”

老头子咧嘴一笑,二话不说重新拉开架势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绎,在空荡荡的桥洞下,伴随着冷冽的寒风一起飘到远方。余周周站在原地,盯着随二胡
琴弦飘落的阵阵雪白松香,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种比琴声还荒谬的旋律在心间回荡。

一曲终了,老头抬起眼,摘下墨镜,露出大眼袋。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好听不?”

余周周面无表情:“你想听实话吗?”

老头子再次翻白眼,余周周转过身,校门口此时已经空荡荡,她刚好看见最后一辆轿车在路口转弯留下的半个车屁股,还有一串黑烟。

她朝卖艺老头笑笑,说:“谢谢爷爷。”

然后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铅灰色的阴沉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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