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10 page)

10.旧时王谢堂前燕

余周周走回班级门口,刚才那阵尖叫声和嬉笑声已经平息了下来。门里面班主任的咆哮声盖过了一切。

“都能耐了是吧?嗯?给你们一堂体活课都不知道姓什么了是吧?”

余周周对这一套说辞已经习以为常,她转身绕开了正门,走到后门,推门避开讲台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正好在门口遇到了单洁洁。

“洁洁,怎么了?”余周周小声问。

单洁洁笑了一下:“许迪和同学刚才进班的时候打打闹闹的,把水桶踢翻了,洒了詹燕飞一身。”

余周周不解:“那刚才大家笑什么?”

“就是有人开玩笑说现在把詹燕飞拎到操场上冻半小时,马上就能冻成个雪人。”

“这有什么好笑的?”

单洁洁轻推了她一把,小声说:“你傻啊,雪人是什么形状,詹燕飞是什么身材?”

余周周恍然,目光越过人山人海投向正站在讲台中央哭到哽咽的女孩子。曾经矮小圆润像个团子一样可爱的瓷娃娃,到了初步发育的尴尬年纪,既没有少女的窈窕优美,也没有幼童的稚嫩可爱,曾经令人羡慕的肤色现在仍然像雪一样纯净洁白,只不过曾经是小小白雪公主的白皙,现在仍然是雪白——雪人的白。

余周周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承认在单洁洁给她解释那句话的时候,她也觉得很贴切很想笑,可是目光胶着在那个小雪人身上的时候,突然心底蔓延过一阵酸涩。

她知道班里同学对于詹燕飞的态度。曾经一、二年级时的盲目崇拜,把她当作第二个小老师来拥护,下课时总有一群人围在她周围听她讲电视台录制节目中发生的故事,以及见过的省里的笑星和名人私底下的样子……只要有人和詹燕飞争执,不论事情起因如何,詹燕飞一定是对的,就仿佛于老师永远不会错一样。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看到新发下来的全省中小学生学报的时候,指着关于詹燕飞的专访中那句“即使常年在外参与各种节目的录制以及电视剧的拍摄,小燕子从来没有放松过学习,曾经有一次她几乎一个学期没有上过一天完整的课,可是仍然在期末考试中得到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绩”,笑声充满整个课间。然后大家一起窃窃私语——四、五年级的孩子们一边制造着属于青春期和美少女战士的粉红泡泡,一边急不可耐地推倒曾经亲手竖立起来的神像。

余周周已经想不起来小燕子这座神像,是什么时候被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也许是在老师第一次批评她的作业格式不正确?

也许是在省台第一次剪掉了她在台庆文艺晚会中的诗朗诵表演?

也许是在《小红帽》启用了新的“小燕子”的时候?

没有孩子永远幼小可爱。

但是,永远都有幼小可爱的孩子存在。

童年是可以榨取的。

至于后来的事情,没有人关心。于老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疾言厉色地维护詹燕飞——詹燕飞并不是家里面很有背景的孩子,她的背景,从来就只有她自己。

可怕的是,她长大了。

小燕子长大了,并不会理所当然地变成大燕子。

“给你家长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家换衣服吧,别冻感冒了。还有你们,闹什么闹?是不是以后都不想上体活了?赶紧给我收拾干净!”

这件事情就这样落幕了。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轻松简单。

余周周突然心口揪紧了。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班里同学略带幸灾乐祸的表情,班主任的轻描淡写,还有哭泣而软弱的詹燕飞,一切都在告诉她,好像有什么变了。

她还太小,以至于很久之后余周周才明白,这种感觉叫作兔死狐悲。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她何尝不知道现在同学们对这些班干部的态度尚且恭敬,只是因为积威还在。更何况,自从上个星期于老师宣布学校进行改革,期中班干部改选实行竞选投票制度,像许迪那样的男同学们面对小班干的口头禅纷纷变成了“老实点儿,小心我们不给你投票”……

然而余周周所担心的事情并不仅仅是竞选的票数问题。她敏锐的直觉隐隐约约地告诉她,有一种所谓的资历证明,已经过期;有一个所谓的辉煌时代,到此结束。

此时的余周周还没有成长到能够看清这一切的高度,她只能站在原地仰望,等待时间的潮水将她没过。

星期天的早晨,余周周第一个到达了排练场,把双手放在暖气上方烘烤着取暖,同时跺着脚,缓解冻僵的脚趾。

“周周来得这么早啊。”

余周周回头,刚好看见谷老师朝排练场走过来。他的声音在回声效果极好的排练场里有种异样的沧桑感。

她已经两个月没见过谷老师了。作为曾经少年宫总负责人的谷老师在三年前就已经退休了,现在是被返聘回来继续担任学生乐团的主管和顾问。余周周觉得自己的面前仿佛竖起了一面神奇的镜子,她一天天地成长,镜子里的谷老师却一天天地衰老、佝偻。有几次活动因为他的健忘而导致了不大不小的演出事故,虽然没有人敢怪他,但是早就有其他老师和团员在私底下议论,这么老的家伙还天天来乐团折腾个啥?

似乎是他们的议论发生了神奇的诅咒作用。从去年冬天开始,谷老师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也辞去了顾问的职位,但是仍然坚持每星期来乐团看一眼。这个周期从一星期,慢慢拖延到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

“谷老师。”余周周恭敬地站起身。

谷老师仍然非常严肃,有时候听到余周周的胡言乱语还会在右嘴角勾起一丝似乎是嘲笑其实是赞赏的浅笑,不过,现在的余周周再也不会看见他就心虚害怕了。

谷老师是个好人。

余周周渐渐长大,已经学会了用各种方式来观察他人,评价或玩味他们的行为与品质。可是面对谷老师,余周周永远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一句话。

谷老师是个好人。他改变了余周周的人生轨迹。

四年前,他到学校找到余周周,带她去参加汇报演出,让她学会如何站在舞台上。

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和做作的余周周在他的教导下一点点变得放松和自然。她在刚起步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模仿小燕子在班会和学校艺术节舞台上的表现,可是那种天真可爱的腔调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谷老师总是会笑得前仰后合。

“闭上眼睛,想象你已经是大明星了,不管你表现成什么样子,下面的观
众都会傻乎乎地觉得那是你的个人风格,你最出色。想象周围都是漂亮的灯光,所有人都在台下为你加油。闭上眼睛,把你的台词重新说一遍。”谷老师耐心地说。

余周周愣了:“就像小甜甜?”

“小甜甜?”这回轮到谷老师发愣了,不过他很快就笑了笑,“好,你就是小甜甜。”

余周周那一刻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

第一次有一个大人愿意做她的观众,告诉她,好,现在你就是小甜甜。

然而在余周周已经在省内的各种晚会中崭露头角的时候,谷老师却拒绝了电视台的邀约,似乎不希望让余周周向小燕子的方向发展。

“周周不会怪谷爷爷吧?”谷老师拍着余周周的头,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余周周笑眯眯地吐了吐舌头:“您这表情,我哪敢怪您啊。”

“死丫头。”谷老师脸上也漂出了一丝笑容。两个人站在已经熄了灯的剧场里,只有舞台边缘橘黄色的小灯温柔地亮着。

“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在少年宫工作,看到很多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到这里学习书法、唱歌、主持、表演、乐器、舞蹈……然后再看他们长大,有些人把这条路走下去了,有些人半途而废,有些人明明走不下去了却回不了头。世界上很多路都非常窄,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肯定是那个最幸运的。其实我在这里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唉,这么说好像有点儿严重,不过人在小时候走错了路,是很多年之后才会意识到的,意识到了之后,又需要很多年时间才肯正视,才肯承认错误,才肯补救。”

低下头看到这个一年级小丫头懵懂的表情,谷老师止住了这个话题:“周周,听得懂我说什么吗?”

小学一年级的余周周自然听不懂,可是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她突然懂得了谷爷爷——动画片中的小优在最后关头还是放弃了永远成为小甜甜的机会,变回了原来那个单纯快乐的小丫头。而谷爷爷让她成了心中幻想的小甜甜,却阻
止她走上小燕子的那条路。所以,她还有机会重新成为一个快乐的小优,安然成长。

不过幼小的余周周当时只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清凌凌的眼神看着这个老爷爷,说:“听不太懂,但是,谷爷爷肯定不会让我走错。”

谷爷爷大笑起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嘴这么甜啊?”

余周周一脸严肃地纠正他:“我是认真的。”

谷爷爷眉开眼笑,望着观众席不知道在想什么。矮矮的余周周抬头仰视他,又看了看下面漆黑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观众席,忽然感觉到有点儿寂寞。

是一种属于谷爷爷的寂寞。她站在他身边,才能感觉得到。

这种感觉只有在她小学毕业的时候才再次浮上心头。

矗立在那里的灰色教学楼,张大嘴巴吞吐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看他们带着同样懵懂天真的神情迈进校门,再看他们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带着万般不同的神情迈出去。它仿佛是一个吞吐青春年华的怪物。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独自站在时间的河流中央看着一代又一代人被冲走却无能为力的怪物,它究竟有多么寂寞,多么难过。

“周周,想不想学乐器?”

“乐器?”

“学音乐对性情有好处。而且,你不需要走这条路,只是学着玩,好不好?”

“可是很贵。”余周周言简意赅,表情真诚。

谷爷爷摸着她的头:“没事,我教你,你嘴那么甜,我就不收学费了。”

余周周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即上缴“学费”:“谷爷爷,我觉得您真是个好人。”

“还有呢?”谷爷爷挑着眉头笑着看眼前的小豆丁。

“还有……”余周周搜刮着肚子里面仅剩的好词语,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还有,您眼光很好。”

谷爷爷狠狠地敲了她的头一下:“你这到底是夸谁?!”

四年前余周周第一次触摸到大提琴闪着美丽色泽的琴身。谷爷爷告诉她,有人说过,大提琴的声音像是一个健壮而善良的人在闭着嘴巴哼歌。

余周周喜欢这个说法,她微笑着问:“谁说的?”

“高尔基。”

余周周骇然,原来这位高尔基不仅仅会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周周,想什么呢?”

余周周从神游中回过神,看到谷老师也站到自己身边,在暖气上面烤着手。

“我……我想起以前,您告诉我,大提琴的声音像是……呵呵,就是高尔基说过的那句话。”

“嗯嗯,我记得。”越来越健忘的谷老师竟然也还记得。

他们沉默着,头顶闪亮的白色大灯像一个巨大的按键——按一下,时间就会静止。

“周周快要六年级了吧。”

“呃,还有半年。”

“明年夏天考九级吧?”

“是,沈老师说现在开始准备。”

谷老师在两年前就已经把余周周这个关门弟子转给了少年宫一位名气很大的沈老师。余周周的学费仍然比别人便宜很多,沈老师是谷老师的学生,所以对待余周周仍然非常用心。

“想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吗?”

“什么?”余周周抬起头。

“想不想一直把这条路走下去?”

她曾经说过,谷老师一定不会给她领错路,然而听到这句话,余周周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不要。”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原因。

谷老师并没有惊讶,他微微笑着,望着窗子上面厚厚的窗花。

“你跟陈桉真像。”他说。

“不过,还是考虑考虑吧。”谷老师背着手,慢慢穿过排练场踱回了办公室。

余周周安静地看着这个老爷爷佝偻的背影,突然有种恐慌毫无理由地满溢心间,仿佛是命运在对她耳语,可是,她听不懂。

美好之四
回不去的名字叫童年

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

世界上还有一种角色叫炮灰,他们资质平庸,他们努力非凡,他们永远被用来启发和激励主角,制造和解开误会,最后还要替主角挡子弹——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怀里,得到两滴眼泪。

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负伤的是活着的人。

难过的时候就吃东西,因为胃和心的距离很近,当你吃饱了的时候,暖暖的胃会挤占心脏的位置,这样心里就不会觉得那么冷清,那么空落落的。

1.家路

整个乐团的排练结束之后,余周周并没有急着去送琴。她今天是自己背着琴来排练的,并没有使用乐团的公用乐器。

十五分钟后,她还要参加新年汇报演出的排练。余周周参加了陈桉他们的四重奏。

人群散尽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抱着琴,背着书包挪动到另一个中型排练场。陈桉和另外两个团员正在一起聊着天。陈桉高二,另外两个团员都是初三,只有余周周还是个小豆丁。

“学长,这两天方便让我爸爸给你家打电话吗?唉,他们都烦死我了,他们特别希望我能考上振华,可是刚结束的市统考我根本没进前五百名,我爸差点儿没把我皮给扒了。我早就不想来乐团了,他们就为了那五分的中考加分逼
着我来排练。我爸说,想跟你打听一下振华现在高三的师资配备,明年我入学的时候,高三老师大批下到高一来带班,他想先了解一下。”圆脸的中提琴手一边说话,一边拧着琴弓末尾的调节杆。

旁边正在擦琴的短发女孩已经大笑起来:“你爸想得真远,你能不能进振华还是个问题呢,就在这儿考虑起分班的问题了。长远,真够长远的。”

圆脸男孩有些不乐意了:“这有什么,大不了花钱上议价生啊,才几万。”

“才几万?行,你们家有钱,你们家真有钱。”短发女孩一撇嘴,背过身去。

陈桉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微笑着看他们斗嘴,远远望见杵在门边、抱着大提琴的余周周,才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抗:“开始排练吧,周周过来了。咱们早些结束,要不她就赶不上六点钟的动画片了。”

另外两个人扑哧笑出来,圆脸男孩开始怪叫起来:“青春啊,这才是青春啊……”

余周周红了脸,恶狠狠地瞪了一下陈桉。他却摊手,朝她毫不愧疚地咧嘴一笑。

排练的过程很顺利,中间被陈桉打断了几次,让把合音不协调的地方重新磨合了几次,才五点十五分,他就宣布排练结束。

另外两个人还要匆匆赶往农大附近的中考冲刺补习班,于是陈桉帮余周周背着大提琴,送她回家。

“其实真的不用了。”余周周不好意思地推辞。

“天冷路滑,你一个人背这么大的琴去挤车,多不安全。”陈桉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转瞬即逝,余周周仰头看着他隐藏在白气后温润的眼睛,不由得感到心底一暖。

“谢谢你。”

陈桉仍然喜欢揉余周周的脑袋,居高临下,即使她带着小小的绒线帽子,他也会揪着帽子上垂坠的小绒球拉来拉去。

“客气什么。”

冬天北方的夜晚天黑得很快,华灯初上,余周周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她今天穿了平底的雪靴,所以感觉脚下格外打滑。

突然感觉到右手一紧,是陈桉拉住了她的手,深灰色的手套把她那浅灰色的手套紧紧地包在了里面。她笑笑:“谢谢,这段路特别滑。”

“所以说,你一个人背着琴走很危险啊。”他们穿过了少年宫前面的广场,到了大门口,陈桉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周周,现在在看什么动画片?”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陈桉回头问。

余周周闻声,表情立刻不再平静:“《灌篮高手》,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陈桉好看的眉眼也弯起来:“哦,是这个啊,我也喜欢。”

每当余周周提起《美少女战士》一类的动画片时,陈桉只是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而这一次,他说,他也喜欢。余周周立即在座位上跳起来,结果头狠狠地撞到了车顶。

“没事吧你,这么激动?”

余周周疼得泪眼汪汪,抬起头迎着对面的车灯,眼里霎时像是亮起了两盏水盈盈的灯。

“因为……特别好看。”

陈桉朗声笑起来,他知道余周周比同龄的孩子早熟些,说话做事也很有自己的主见,可是每当提及她十分看重的人或事物,她总是词汇量很贫乏,用一些最最简单朴素的词语,一遍遍地用重复的方式来笨拙地表达自己的喜爱。

“的确。我也是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然后跑去借了全套的VCD,后来又收藏了漫画,为了看全国大赛的部分。的确……”陈桉顿了顿,最后还是低头笑出来,学着余周周的样子说,“的确,特别好看。”

余周周的小女生特质瞬间大爆发:“所以,你喜欢谁?”

陈桉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摇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丫头看《灌篮高手》和看足球一样,都是冲帅哥去的。”

“我不是!”余周周严肃起来,瞪圆了眼睛。

“哦?”陈桉半眯着眼睛,“那你为什么问我喜欢谁?”

余周周愣了半天,张张嘴,最后还是伸手揪住他的羽绒服:“总之你喜欢谁?”

陈桉耸耸肩:“我喜欢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

这个答案出乎余周周的预料。的确,她周围的人都喜欢樱木花道,愿意看樱木花道出糗的情节,但是没有人会把樱木当作最爱,他是个会耍宝的主角,可是,他们喜欢他,他们不爱他。

陈桉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你看,我就说,你们只知道冲着帅哥去。你喜欢谁?流川枫?”

余周周摇摇头。

“仙道彰?”

余周周又摇头。

“那是谁?”

余周周歪脑袋想了很久,才无比认真地、慢慢地说:“我喜欢的不是某一个人。我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的样子。他们每天每天上学的样子、打球的样子。还有,他们敢挑战,敢夸海口,但是会努力,而且,不怕输,也不怕羞。他们输得起。”

陈桉愣住了,回过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余周周。

眼前的小丫头,一脸严肃和憧憬,那双眼睛折射着橙黄色的车灯,闪耀出一片意味不明的光彩,一不留神,就会被灼伤。

陈桉转过去不再看她:“周周,你输不起吗?”

余周周点头:“我输不起。”

陈桉再也没说话。

到了周周外婆家附近,陈桉先把钱递给司机,然后下车打开车门,从后排将大提琴从余周周怀里接过来。

“你不直接坐车走吗?”

“直接送你到家门口吧。”陈桉把提琴背到肩上,“看你上楼了,我再回家。”

余周周不再推辞。只是这一次,她主动拉住了陈桉的手。

她忽然想起来,也是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季节里,她一路前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却抬头看到了陈桉。这一次,他们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余周周突然觉得一种单纯的喜悦满溢心间,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觉,然而却踏实笃定。每次看到陈桉,看到他永远淡定自若、云淡风轻的样子,余周周就会觉得,世界上没什么大不了的。苛刻易怒的大队辅导员,凉薄自私的班主任,班级里面的世态炎凉,这一切一切让余周周觉得难以忍受的事情,摆在陈桉面前,一定都是一笑了之的。

陈桉是她的榜样。余周周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你要像陈桉一样,一定要像陈桉一样。

可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她可以假笑,但终究是假的,心里还是疼,还是在乎,还是不平。

“周周。”到了家门口,陈桉放下肩头的提琴,“忘了告诉你,这次元旦演出之后,我就离开乐团了。”

余周周接提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在准备数学联赛和物理联赛,参加这些联赛主要也是为了取得保送的机会。原本我只要升上高一,和乐团以前签订的合约就算终止了,何况当年我并没有利用那五分的加分,所以即使我初中时退团也是没有关系的。不过,就是因为谷老师和教我小提琴的江老师,我才一直留在这里帮他们带小提琴部的。现在谷老师和江老师都要离开乐团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

余周周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哦,也好,”她慌乱地摇摇头,“也好。”

陈桉微笑着看着小丫头一边摇头一边说“也好”,还是抬起手放在她头上:“以后还是会偶尔来乐团看看的,我们还会见到的。”

这种承诺,一定不要相信。

余周周仰头微笑:“我知道,一定的。你要好好复习。”

她背起琴朝陈桉摆摆手转身离开。

“周周!”

余周周回头,陈桉双手插兜,站在橙色路灯下微笑着看着她。

“其实,周周,你是个输得起的丫头。动画片比现实夸张纯粹得多,但是现实也比动画片残酷和精彩得多。别总羡慕他们,也别总活在想象里。”

余周周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连忙转回身大步朝着门口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像片尾曲中拍着球的少年一样挺拔自信的背影。余周周左手抓着提琴的肩带,右手假装是在拍球,耳边模拟着片尾曲的旋律,突然觉得很悲壮很豪迈,很热血很青春。

然后脚底一滑。

整个人扑进了垃圾堆。

陈桉说得对,余周周想,现实的确比动画片残酷和精彩得多。

或者说,未必精彩,但一定更残酷。

2.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瞧许迪那德行!”单洁洁一边啃着排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正被一群人围在中央的许迪。

“华罗庚”杯全国奥数联赛,一班的林杨和七班的许迪获得了金奖。

余周周看着许迪“翻身做主人”之后满面春风地在人群中夸夸其谈的样子,忽然觉得,如果许迪有尾巴,那么现在一定摇得比飞机螺旋桨的转速还快。

她忽然回想不起来,当他们在学习奥数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奥数仿佛是一项极为长远的投资,当余周周和詹燕飞等人得到台前短暂的快乐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伏在书桌上跟数字搏斗,然后终有一天,真正站在台上的,是他们。

余周周负责的红领巾广播站连着三天早上宣读对林杨和许迪的通报表扬,直到某天早上她念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很想吐。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仿佛这种对于奥数的狂热会卷起一场大火,把她和他们都焚烧殆尽。

女人的直觉,永远准得不像话。

学校里面开始举办奥数补习班,每周周三、周六、周日上课,采取的几乎是半强制的方式,班级里面所有被老师“看得上眼”的学生,通通要去上课。

“周周,你去吗?”单洁洁把排骨的骨头吐在桌子上。

余周周已经不再是懵懵懂懂的一年级小丫头了,这样的补习班,有多少程度是为了跟风,多少程度是为了创收……她心里清楚。

然而当于老师发现学习委员报出的名单里面没有余周周和詹燕飞的时候,她还是把这两个曾经的班级栋梁叫到了办公室里面。

余周周安静地站在靠墙的一侧,盯着于老师的玻璃杯子里面上上下下浮动的茶叶。

“你们还以为这是过去呢?学校的奥数班有多少家长来求我让他们家孩子参加,我都没给名额,给你们,还不领情,以为我闲得没事儿干是不是?”

詹燕飞低着头小声说:“于老师,全国学联那边一直都有事情,我恐怕……”

“你那个什么学联,我早就想说,都是骗人的。你有名气,就让你到那儿挂个名,你还真以为能指着它混一辈子啊?你给我醒醒吧,你都要上初中了,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历史再辉煌也都翻过去了,你现在的成绩在咱们班都够呛,何况上初中,你还能跟得上吗?嗯?你爸妈目光短浅不替你考虑,老师难道也由着你乱来?”

余周周仍然低头沉默,余光却看到小燕子眼角已经有泪光闪烁。

“学校开班是为了你们好,怎么一个个都不知好歹呢?别嫌老师说话难听,初中可是跟小学不一样了,没人管你是不是会唱歌、跳舞、诗朗诵。我告诉你们,女孩子天生就笨,越到高年级,越容易跟不上,天生就没有男孩子脑袋瓜聪明,自己还不抓紧点儿,想等着上初中吊车尾啊?考高中,不考主持也不考大提琴,你说你们两个傻不傻?嗯?”

余周周心里咯噔一下,可表面上仍然是陈桉式的表情——她自认为镇定自
若,在老师眼里,却是典型的水泼不进。

“而且余周周,有件事情我原本早就想要跟你妈妈谈谈的,今天既然话谈到这儿了,我就先跟你说清楚。咱们现在小学升初中体制改革了,师大附小的学生只有一半有机会升入师大附中,还有一半要去八中。不过,你当初是择校进来的,户口还是在你家动迁之前的管区,所以你的初中还是要回户口所在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参加师大附中和八中这些好学校的入学考试,如果能通过就有可能被破格录取。考的内容,自然就是奥数和英语,特别优秀的孩子才有可能被录取——不过话说在前面,人家可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市三好,大提琴考了几级,或者会不会诗朗诵。人家根本瞧不起这些,所以你自己掂量吧。”

于老师的语气比以前凉薄一百倍,曾经被她摸着头发夸奖的那些所谓的“才华”瞬间就变成了不值一钱的花拳绣腿,而当初三天两头被她骂得狗血喷头的许迪一瞬间成了班里的红人。余周周放学之后,一边扫地一边看着于老师抚摸着许迪的后脑勺,笑容满面地对许迪的父亲说:“我就喜欢小男孩,脑袋瓜聪明,有灵气。以后得让你家许迪多带带我儿子。我儿子也淘啊,特别特别淘,不过淘孩子都聪明。你看你家许迪就是,虽然爱捣蛋,但是多有灵气啊。”

余周周把同一组地来回扫了三遍,不耐烦地推开一直揪她裙子的那个小男孩——班主任的宝贝儿子今年六岁,是否聪明目前还无从考证,但是顽劣得惊人。

“你敢推我,我去告诉我妈妈,让她训你!”小男孩一脚狠狠地踩在余周周的白色帆布鞋上。

余周周压下心头的怒火,反倒笑出了一脸灿烂,她指了指站在后门附近跟值周生说话的副校长,轻声说:“踢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踢他。”

小男孩一仰脖,鼻孔朝天地跑了出去,从背后一伸脚就踹在了副校长的腿弯处,副校长一个不留神直接跪倒下来。

教室外一片惊叫,余周周背着手,扫帚在手中一翘一翘的,像是小麻雀的尾巴。她微笑地看着班主任忙不迭地跟校长道歉,反手就狠狠地抽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小男孩哇哇哭起来,外面霎时乱作一锅粥。

她扬起脸去看窗外郁郁葱葱的一片绿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初夏就这样覆盖了北方的小城。余周周因为教室外的哭闹喧嚣而得来的小小快乐,夹杂在她纷乱酸涩的心事中艰难地生长,那种阴暗的报复就像攀缘的爬山虎,一不留神,长满心房。

然而她还是去了,周三的晚上,低着头,潜进了学校的奥数补课班。

五、六年级擅长数学的老师轮番授课,余周周低头缩在角落,忙着记笔记。

她也只能记笔记。因为根本听不懂。

余周周后来干脆放弃了——老师刚刚在黑板上开了个头,写了不到两行字,底下就有同学喊出了答案,附带一句:“这道题都做过不知道几百遍了,太老的类型题了。真无聊。”

是啊,既然人生对你来说毫不新鲜,你就去死吧。余周周一边转着笔一边腹诽——他们的频繁打断导致老师出的题越来越难,而且每次都是在她还没有抄完题的情况下,答案就冒了出来。老师立即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欣喜表情停止抄题,站在原地把玩粉笔头,听着下面的天才少年们踊跃地给出同一道题的各种解法和各种思路。

半小时过去了,余周周的本子上面写满了各种奥数题的前半部分。

她猜得中开头,猜不中结局。

“老师,咱讲点儿有意思的吧,难一点儿的,或者新一点儿的类型题,这些在农大顾老师的班里都讲过好几百遍了。”

余周周竖起耳朵,说话的人是林杨。

那个顾老师的奥数班,以前单洁洁曾经对余周周提起过,能容纳三百多人的大教室,完全按照每个月的考试成绩排座位。尽管如此,托人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把孩子送进去的人,还是多得数不过来。

老师有点儿尴尬地笑笑:“这些题你们几个都会了,不代表别的同学也会啊。老师不能只教你们,也得照顾大多数同学啊。”

林杨的声音带着笑:“不是吧,就这么简单的题,谁不会做啊?”

谁不会做谁是白痴。余周周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低下头,随手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旁边写上“林杨”二字,然后狠狠地用自动铅笔在他脑袋上扎了两下。

“你不信?好,咱们就看看。”老师这句话让余周周心里一凉,她还来不及收起自动铅笔,就看见老师低头盯着手里的名单,带着惊喜的声音说:“哟,鼎鼎大名的余周周也来上课了?来来,上黑板做题!”

余周周觉得时间都停止了,她站起身的时候,椅子腿儿和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悠长刺耳,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

在众目睽睽下走上讲台,余周周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站在舞台上,面对几千名观众她也不曾紧张过。然而此刻教室里面虽然只有几十个人,她却觉得他们的眼睛亮得吓人,那种动物园看猴子的表情让她第一次想要逃开。

老师自顾自地在黑板上写了两道题——余周周终于看到了两道完完整整的原题,不再是半截夭折,可是此刻她宁肯坐在角落里面,看到所有题都被腰斩才好。

第一题:鸡兔同笼,共有头100个,足316只,那么鸡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

余周周茫然,直接查不就得了吗,这样算不是纯属有病吗?

第二题:游泳池有甲、乙、丙三个注水管。如果单开甲管需要20小时注满水池;甲、乙两管合开需要8小时注满水池;乙、丙两管合开需要6小时注满水池。那么,单开丙管需要多少小时注满水池?

余周周骇然,这绝对是有病,浪费水资源是可耻的。

她盯着黑板两分钟,在那份难挨的静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么叫作认命。

就是詹燕飞苦笑着说“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没办法”的那种认命。

余周周摇头:“对不起,我不会。”

老师摆出一副“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学则笑开了——许迪笑得尤其大声,夸张得前仰后合,有种“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感。

余周周却笑了,她歪头看向林杨的方向,对方正满脸通红地看着她,眼神满是惊慌,似乎在拼命地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低头微笑,笑着笑着忽然有点儿想哭。

于老师说的那些,也许不是危言耸听。她早就知道那个时代过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着她。而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才看到,周围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势,只有她还傻站在这里,说“对不起,我不会”。

林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像我也不是故意这么笨的。

3.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

下课的时候,教室里面乱糟糟的,余周周低头收拾桌子上面的铅笔盒和笔记本,并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林杨正急三火四地越过千山万水,往教室右后方她所站的位置拼命地挤过来。

“周,周周!”林杨的红领巾都已经歪到了侧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余周周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什么事?”

看到余周周的笑容,林杨猛地刹车停在了原地。

又是这种笑容。

曾经有一次,他告诉过余周周,如果你难过或者生气,最好把它表现在脸上。

“我上次和爸爸妈妈去一位老中医家里做客,他说,喜怒形于色——那个,是这么说吧,我没说错吧?”林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余周周。

“是,喜怒形于色。”余周周点头。

“对。”得到肯定的林杨笑起来继续说,“他说喜怒形于色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你不能总压……压抑……对,压抑着情绪,对身体不好,嗯……不能有效排毒。”老中医提到的很多词语林杨完全无法理解,所以只能断章取义挑重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余周周闻言,脸上又浮现出一种林杨完全看不懂的笑容。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杨,怀里抱着七班的纪律卫生评分记录,淡淡地说:“喜怒形于色是需要资本的。”

林杨愣愣地看着余周周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马尾辫总是骄傲地微微摆动着,就像当她说出这些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的时候,那种不知名的、居高临下的疏离。

“周周,你变了。”

在嘈杂的教室中,林杨带着满肚子的解释和歉意,最终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像余周周常常说的那种话一样。余周周闻声不再笑,自顾自地低头收拾书包。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近五年的分离,学校周边的小摊位都被市容市政大队收进了简易棚子里面,那家食品商店三易其主最终开成了家具城,甚至连省政府幼儿园都搬了家,原址动迁,准备建成一个市民休闲广场……

原来的那条回家的路,早就已经回不到家了。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林杨?喜怒形于色和拒不改变、从不妥协,这都是需要资本的啊。

余周周背起小书包,朝林杨摆摆手,从后门走了出去。

不出意外地听到凌翔茜的声音:“林杨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和蒋川还想问你呢,下次你还来吗?这个班真没劲,讲的题都这么简单,不过也难怪,你看还有人一点儿都不会做啊……”

“你烦不烦?”林杨转身吼了凌翔茜一句,急急忙忙穿过人群朝余周周离开的门口冲了过去。

凌翔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边的蒋川万年不变地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起来。

“谁也别说谁,你们一个比一个笨。”

余周周躲开人流密集的主楼梯,绕了个道从侧楼梯下楼。隐约听见背后噼
里啪啦的脚步声,她猜到是林杨,可是试了几次,嘴角都扯不上去。刚刚林杨喊她的时候自己做出的那个笑容,其实已经是极限了。

其实余周周是觉得很难堪的,所以此刻一点儿都不想见到林杨。站在讲台前众目睽睽下做不出来数学题的窘迫,就好像把“笨”这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她从来没有怪过林杨,因为林杨说得没错。

余周周抬头望向窗外泛红的天空,已经七点多了,虽然现在接近夏天,太阳落得越来越晚,可今天是阴天,所以外面已经很昏暗了。

她第一次觉得有种异样的沉重,第一次开始思考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

她何尝不记得小时候听到的、大舅教训余乔哥哥的话?

“你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你就等着出去扫大街吧!就你这德行,连扫街都扫不干净,等着喝西北风吧!”

西北风会比东南风好喝吗?余周周想逗自己笑笑,结果发现这个笑话非常无聊。

那是一种令指尖颤抖的、对未来的恐慌。

余周周甚至开始毫无理智地埋怨自己,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知道奥数的重要性,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开始认真学习数学,为什么……

往事不可追。余周周懊悔而无助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盯着邈远的暗红色天空发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林杨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行不行?”回头,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你妈嫁不出去了吧?是不是?”

“什么?”余周周大脑一片空白。

“我妈跟我说在学校里面装作不认识你,因为对我爸影响不好。不过那天我听我妈说了,人家都不敢娶你妈,你妈跟人家谈了半天,还是吹了,嫁不出去了!”

余周周手脚冰凉,她紧紧攥住书包带,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记得,几年前妈妈曾经带她见过一个叔叔,三个人一起吃过饭。虽然她那时候还很懵懂,但是也隐约猜到叔叔在追求妈妈。周周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比动画片上所有的妈妈都美丽得多。这样仙女一样的妈妈,应该被一个好人娶回家。

那个叔叔待她们很好。

可是最近,的确很少出现了。

余周周从来没有问起过。每当妈妈问到她喜不喜欢那个叔叔时,余周周都会用力点头——她记得听到过别的大人聊天,说起家长再婚,孩子往往持阻止的态度。余周周生怕自己成为那个阻碍,总是利用一切机会来宽慰妈妈,告诉她,自己不介意。

“你是谁?”她仰头问。

“周沈然!”林杨气喘吁吁的声音出现在楼梯口,他粗鲁地揪住周沈然的领子——这个动作让余周周蓦然想起,那次共青团大会,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打了她的屁股一下然后快速跑走,结果被林杨抓住领子的,就是这个瘦小黝黑的男孩。

“你凭什么又拽我?我干什么了我?”周沈然的嗓音尖利,不知道是不是变声期提前到来,好像一只小鸭子在呼救。

“你放学不回家在这儿晃悠什么?又欺负女同学是不是?给我赶紧走!”

“林杨你放开我,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去告诉我妈。你妈都跟我妈保证过了,上次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你妈都跟我妈道歉了,你还敢拽我,你是不是想挨揍?!”

“什么你妈我妈的,你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我告诉我妈去’,你他妈要不要脸?!”

余周周听到林杨第一次爆粗口,刚才因为被那句话震住的神经终于慢慢复活。他们的对话让余周周不再茫然。

这个周沈然,就是那个人的儿子吧。

他们竟然在同一所学校待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害怕“影响不好”,恐怕她的世界早就被这个男孩和他背后的人搞得天翻地覆了。

余周周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白色的校服上衣,她靠在窗台上,木然地看着林杨和周沈然对吼。

“林杨你管什么闲事?哈,我知道了,你喜欢余周周,是吧?”周沈然嬉皮笑脸地晃着脑袋,“你喜欢余周周,余周周是个野种!”

同样的称呼,从上一代人传到下一代人,鄙视与恶毒远比遗产更容易继承。

话音未落,林杨的拳头已经招呼上去。

“她要是野种,你他妈根本就是多余的!”

林杨人生中仅有的两句脏话都贡献给了周沈然。他们打作一团,从楼梯上方一路滚到余周周脚边。

余周周只是沉默地站在楼梯间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她冷冷地盯着地砖,眼睛里一丝泪光都没有。

林杨,打死他吧。

余周周坐在座位上,微微脸红,看着林杨在他妈妈的训斥下向周沈然道歉。鼻青脸肿的周沈然想说什么,可是嘴张不开,只有小眼睛还在喷射着怒火。

值班的美术老师在一旁打圆场,场面热热闹闹的,只有她自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他们。

余周周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也很慌张。刚刚那种愤怒和委屈交织的情绪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要在林杨揍周沈然的时候大喊“加油”,可她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阻止。此刻终于平静下来了,抬头看着冷冰冰的白色灯光,还有灯光下显得不那么真实的林杨与周沈然,她终于清醒过来。

惹祸了。

余周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愧疚的神情望着低着头一脸倔强的林杨。林杨妈妈发了很大的火,在训斥林杨的时候,目光时不时地像刀子一样射向余周周。余周周低下头,盯着自己雪青色小皮鞋的带子,发现左脚的鞋带上出现了一条裂纹,并不明显。她紧盯着那条浅色裂纹,太过紧张和专注,一直看到后脑勺生疼。

“雨清你别急,我现在就带然然去医院。我都快被我们家这个小祖宗气死了,这两天他跟我们也闹,跟他爷爷奶奶也闹,在家闹就算了,上个奥数班还欺负然然。我看这是得个奖给他显摆坏了,你看我回家不揍他!行了,你也别上火,我现在开车送他去省二院看看,你先开会吧。”

余周周低头听着林杨妈妈的电话,很容易地推理出,林杨妈妈和那个女人彼此认识,说不定很相熟。

她此刻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心跳,大脑思维却异常清晰。

于是蒋川知道,于是凌翔茜知道,于是林杨……一定也知道。

所以很久之前,他们说:“我妈妈让我离你远点儿。”

余周周刚刚还在眼圈里转着的眼泪转瞬就干了。她抬起头,感觉到胸口的心脏怦怦地都要跳出来了,可是人彻底冷静下来。

美术老师在一旁打圆场打累了,就把战火蔓延了过来:“那个小姑娘,是余周周吧,来来来,过来,一块儿道个歉。要不是因为你,也没这么多麻烦,快过来把事情处理完了就算了。”

为什么要我道歉?!余周周站起身,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记得林杨妈妈的眼神——她第一次见到林杨妈妈,就是她用饭盒里的西红柿鸡蛋连累了对方的宝贝儿子,林杨妈妈是个有教养却很护孩子的家长,所以目光里面的克制与责难互相抵抗,眼神极为复杂。

今天,她的眼神同样复杂,可是这一次,占上风的,明显是责难与怨怒。

低头息事宁人,还是拒不认错?

余周周第一次觉得很害怕,却必须挺直腰杆。

“跟周周没关系,都是我不好!”林杨仰脸喊起来,没想到林杨妈妈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林杨一下子没了声音,自己捂住后脑勺低头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不要哭。

林杨妈妈放下手,看向儿子的目光里充满了懊悔和疼惜,可还是做出一副极为严肃和生气的表情。

余周周靠在墙上,忽然嘴角渗出一丝冷笑。

她在两个大人的注视下,走到周沈然的面前。

“对不起。”余周周弯腰鞠躬,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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