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7 page)

16.子非鱼

“余周周,你妈妈给老师送礼了。”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把身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粉红泡泡一个个地戳破。

其实,她也曾经听到过同学们的议论,关于背景,关于送礼。

小孩子们一边神神秘秘地表示着自己的鄙视和不屑,却又会在回到家之后央求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去付出点儿努力,像别的家长一样常常去跟老师“沟通沟通”“搞好关系”——于是每天来学校跟老师交流子女教育问题和在校表现的家长越来越多。余周周对这一现象只有一点儿朦朦胧胧的印象,她知道这种潜在关系的存在,然而从来没有想过去央求妈妈为此做点儿什么。

甚至在不久前当余周周还是沉在水底独自摆尾的小鱼的时候,她也曾经本能似的培养出了阿Q精神胜利法。每每遇到老师无视她在做眼保健操或者大扫除中付出的努力,她就会对自己说,老师表扬那些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色表现的同学,都是因为,他们的家长给老师送礼了。

也许只是因为,这样想会让她心里不再那么难过。

她虽然不曾像徐艳艳一样一脸厌恶地跑到别人面前说:“老师表扬你都是因为你家长走后门”——然而,她沉默,她貌似清高孤独地游离在人群外,并不代表她从来不曾这样腹诽过。

只是这一刻,一切都掉转了过来。

余周周在大脑空白的时候,是有些恨徐艳艳的。

不论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即使徐艳艳说的都是真的,她也还是怨恨。

就因为,她在余周周好不容易得来的甜蜜的美登高冰激凌上,狠狠地淋了一大泼酱油。只留下余周周一个人看着冰激凌的盒子,动弹不得,取舍难当。

走了味的甜。

余周周在周日那天带领着兔子公爵他们狂欢之后,还曾经畅想着老师会怎样表扬自己,同学们会怎样祝贺自己,甚至一路联想到了自己走在学校里面的
时候再也不会觉得自己像个怯生生的客人。现在她是主人,她可以和小燕子她们一样充满主人翁意识地在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之间穿梭往来,说不定,老师还有可能让她当班干……

她趴在小床上,脑海中翻滚着各种各样俗之又俗却温暖实在的美梦。

现在,只剩下一股刺鼻的怪味道而已。

第一节语文课上,于老师用了整整十五分钟来表扬余周周。大家钦羡的目光像是海浪,几乎将她淹没。她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却恍然不知其味。

余周周做了学习委员。由于小燕子升任中队长、徐艳艳升任班长,原来的学习委员升任副班长,留下的空缺刚好由余周周补了上来。

一个拼音从来没有考过100分的学习委员,不过,谁在乎呢?

她从于老师手中接过崭新的白底红标的两道杠,罪恶感滔天,羞耻心泛滥,面对大家的羡慕眼神和于老师慈爱欣赏的目光,她只觉得脸上像火烧一样窘迫。

徐艳艳并没有将此事四处散播,归根结底,她知道于老师听到了一定会生气。小孩子的逻辑总是多重标准,真正应该谴责的受贿者,却在他们心里纯洁无瑕,所以于老师没有错——为什么没有错?——总之没有错。

老师怎么会错呢?

公平需要一百个人的努力,而破坏它,只要一个就够了。余周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很多人都做着自己曾经声称鄙视不屑的事情,并对得到的利益心安理得。

然而他们都不是余周周。

他们不会在李晓智真心笑着说“余周周你真厉害”的时候,心虚地低下头。

放学路上,林杨一个劲儿地问着余周周今天都做了什么。林杨喜欢她在舞台灯光下笑得自信飞扬的样子,那样的余周周,实在是……很美。

对于她的得奖,他比她还高兴。当升旗仪式上面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小姑娘的时候,林杨很骄傲,因为当初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只有他和她在
一起。

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好。

所以他一个劲儿地问着余周周今天过得开不开心。虽然他知道她肯定不会像凌翔茜或者余婷婷那样高兴地在自己面前炫耀,可是讲起发生的好事情,余周周的眼睛里面还是会有神采的,就像在舞台上一样,带着自信的神采。

他想看到那种光芒。

意外的是,一丝都没有。

林杨终于停下自顾自的询问,看向她:“周周,你怎么了?”

余周周走路的时候只盯着自己的脚,双手抓着书包肩带,额前的碎发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地扫过清秀的眉眼。

“你倒是说话啊!”

“林杨……”周周仰起头,嘴唇动了动,然后又低下头去。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肯定是有人妒忌,对吧?!”林杨的声音拔高,余周周慌忙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乱说。

“没有的,大家都很为我高兴。”

“那你怎么了?”

迄今为止,余周周从不曾对林杨说起过她心里的困惑和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林杨肯定听不懂,而且说不定他还会为了安慰她而不懂装懂——那就太可怕了。

“没怎么。”

林杨差点儿就学着电视里面的大侠仰天长啸了——虽然他想喊的内容和大侠不大一样。

女人啊女人!

七岁的林杨心里第一次冒出了这样一种咬牙切齿的想法。

“你不说,我就一直问,我烦死你!”林杨朝余周周龇牙咧嘴。

余周周愕然,可是林杨好像笃定一般,执拗地望着她,无论她抛给他多么
鄙视的眼神,他就是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余周周终于败下阵来,她苦着脸说:“林杨,我求你了,我说,我都说。”

林杨要是早生五十年,抗日战争就不会打得那么辛苦了。

“有人对我说,我能拿到比赛的机会,是因为走了后门。”

余周周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送礼,就不会有领读课文的差事和一系列表扬鼓励,老师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想起她并推荐她参加比赛,她也不会有现在的辉煌——这一复杂的推理过程都被她省略了,直接导出了一个简单的结果。然而余周周光顾着低头窘迫,并没有意识到这样一句话对于林杨的含义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林杨瞬间变色的脸。

“……胡扯!”林杨毫无底气地喊了一句,然后用愧疚心虚的眼神偷看余周周——原来是自己的退让才让她被人嚼舌头的,果然是他的错。

余周周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万一是真的呢。”

“周周,”林杨急急地说,“你能得第一,是因为你故事讲得好。这个机会就算是给了我,我也肯定拿不到奖,所以他们都是妒忌,你千万别……”

果然,他听不懂。余周周摇摇头:“我是说,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林杨愣住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余周周会在这件事情上这么在意,这么想不开。林杨已经习惯了很多机会和好处从天而降,从来不去问为什么。爸爸妈妈的身份让他对于走关系和送礼司空见惯。音乐会的门票,最新款的变形金刚模型……甚至连小张老师为什么对他和凌翔茜、蒋川三个人格外关照,林杨也能猜到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其中起了作用。这有什么不对吗?

但是现在,她说,这样不对。

林杨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却想不清。

良久,他才鼓起勇气,慢慢地说:“周周,即使那样,也不是你的错。”

“哦?”

“如果你浪费了这个机会,没有全,全……”他也尝试了一个不大熟悉的
成语,“没有全力以赴的话,那才是你的错。这个机会怎么来的不重要。我是说,如果你不知情,那就别在事后责怪自己。”

林杨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余周周的神情不再那么忧伤,虽然还是有些迷惑,不过显然他的话起了一定作用。

“但是,我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可能原本应该得到这个机会的人,却失去了它。”

如果她妈妈没有送礼,那么这个机会本该是谁的呢?余周周虽然没有想得很明白,但是她潜意识里觉得,她在冥冥中无意间夺走了别人的东西,而那个人却不知道。

林杨轻松起来,他笑了:“啊,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

“什么你不在乎?”

林杨大窘,赶紧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这个机会就算给别人,他也肯定没你做得好。”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那个别人。”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别人?”

他们无意间重复了几千年前庄子和惠子的对话。余周周没想到林杨突然伶牙俐齿起来,她被噎住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最后她只能慢慢地说:“当初我是班里的差生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得奖。所以,林杨,你也不会知道在那些差生里面,是不是会有第二个余周周。”

林杨皱着眉头打断她:“别人抢你的机会,你再抢回来就对了。至于第二个余周周,这种不一定的事情,你还操什么心?”

余周周郁闷地看着林杨——今天这个家伙格外神勇,几次把她噎得哑口无言。

林杨仍然没有住口的意思:“而且,余周周的话,一个就够了。”

成功化解了危机的林杨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开心点儿了?”

余周周看着他像讨赏的小癞皮狗一样的笑容,无奈地苦笑着点头:“开心多了。”

林杨大笑起来,他刚朝余周周的方向贴近一点儿,余周周就猛地往旁边一闪。

“你躲什么?”

“我,我以为……”余周周有点儿结巴,“我以为你又要,又要亲我。”

林杨瞬间窘得满脸通红。

“谁要亲你?!”

满大街都回荡着林杨的喊声。

余周周终于笑了出来,今天第一次,彻彻底底毫无负担地笑了起来。

林杨看着一脸明媚的余周周,满心的成就感让他膨胀得想飞。

“周周,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吧?”

“当然,”余周周斟酌了一下,终于像对奔奔一样认真地承诺,“我们永远不分开。”

林杨的笑容就像傍晚升起的朝阳。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永远不分开”的两个人下一次并肩回家,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永远”就像一个咒语,“永远在一起”“永远爱你”“永远是好朋友”“永远相信你”……

这样的咒语,专门用来召唤“分离”“变心”“背叛”“怀疑”。

所以,永远不要说永远。

17.照妖镜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林杨格外的兴奋,不住嘴地讲着学校发生的事情。当然,关键词一直都是:余周周。

“爸爸,照片洗出来没有啊?”

“哪能那么快啊,”林杨爸爸给他夹了一块秋刀鱼,“估计周五差不多吧,你小刘叔叔最近忙着呢。我突然想起来,当时让周周抱着奖杯和你一起照一张照片留念就好了。”

林杨把米饭咽下去,眨眨眼睛,好像是有点儿遗憾。

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懊恼:“没关系啊,有的是机会,以后再照。”

林杨爸爸笑了,用左手摸摸儿子的头发,抬头却发现妻子一直低头盛汤,一言不发。

等到林杨跑进客厅去看《三眼神童》的时候,林杨爸爸才捧着一杯茉莉花茶踱进厨房,看着正在刷碗的妻子问:“爱兰,怎么了?”

林杨妈妈神色复杂地放下手中的百洁布,把最后一个盘子插进碗柜,叹口气:“我正打算一会儿林杨睡了再跟你说呢。”

“他在学校淘气了?”

林杨妈妈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你猜那个余周周是谁?”

“谁?你到底还是跑到学校从老师那里打听了?说不定老师还会以为你家儿子现在就早恋呢。”林杨爸爸轻轻地笑。

“要是从小张老师那儿知道的就好了。你猜,今天谁去我们处了?”

“你们女人就这么喜欢把事情一半一半地说?”

“我那是怕我一气儿都说了,你接受不了!”林杨妈妈阴沉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白了丈夫一眼,长叹一口气,“今天周书记的那位儿媳来了。她来省委办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溜达到我这儿来了。”

林杨爸爸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忍着笑:“那真是辛苦你了。她又说什么了?”

“她家儿子明年不就入学了吗?估计也是闲得没事儿,听说林杨、蒋川还有茜茜都在师大附小,就来打听学校的情况。本来也没话可说,东拉西扯半天她也不走。”

“别有所图吧?”

“可不是吗?她说着说着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你猜她问我说什么?
她问我,咱儿子班里有没有一个叫余周周的。”

林杨妈妈满意地看到丈夫的脸上终于有了兴致和疑问:“为什么问这个?”

“你忘了周局当年结婚前的荒唐事儿了?当年那个姑娘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以前听说的才玄乎呢,说这孩子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周局结婚办喜酒的那天,当然这肯定都是胡扯。后来周书记上台,这些私底下的传言就都压下来了。”

林杨爸爸许久没说话,皱着眉头盯着洗碗机看了许久才开口,语气中有一丝火气:“既然当年都压下来了她还跟你提?嫌事儿不够大是吧,她吃错药了吧?”

“谁知道,周少奶奶一直精神不大正常。”林杨妈妈解下围裙,“我甚至都怀疑,这个余周周能上师大附小,说不定也是周局在背后运作的,让他老婆知道了,两个人大吵一架后,她就跑我这儿来打听情报了。总之我假装我不认识。”

林杨妈妈说到这里,朝客厅看了一眼,放低声音:“总之,告诉林杨以后跟余周周少来往——我倒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单亲……我就是不想跟他们两家扯上关系,让那个少奶奶知道了还不一定怎么想呢,说不定以为咱们是故意给她上眼药呢。”

林杨爸爸扬起眉毛,好像想说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却只是说:“你儿子肯定不会听话的。”

“不听话就管,怎么能惯着他胡来?不告诉他也行,反正本来也不该他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从明天开始咱们接他回家,平时就叮嘱小张老师多看着他点儿,不让他下课乱跑,反正跟那小姑娘也不是一个班级的,要断还不容易?”

妻子说得头头是道,于是他只能苦笑着说:“就这么办吧。”

林杨妈妈语气终于还是软下来:“说真的,多好的小孩儿,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背景?我倒是挺喜欢这小丫头的,结果现在可好,想可怜她一下都不敢了。”

林杨爸爸低头无声地笑了,同情心这种东西,就是在能够保全自身的情况
下才会有的消遣。

只是可惜了,多好的两个孩子。他把感慨就着茶水咽进了肚子里。

“他们还这么小,少了个小伙伴就像得了场感冒,即使不吃药不打针,一个星期也就痊愈了。”他安慰着有些自责的妻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客厅里又爆发出林杨的大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眼神童写乐小朋友又开始调戏他的小姐姐了。

余周周回到家里面,放下书包跑去跟外婆打招呼,却跟余婷婷在客厅面对面撞上了。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让戴着两道杠的左胳膊背对余婷婷——她不知道为什么担心自己会刺激到这个小表姐,尽管平时对方没少用小红花和两道杠刺激她。

外婆的房间是关着门的,她敲了敲,推开,发现妈妈竟然已经下班了,她正和外婆说着什么。

“周周回来了?”外婆把目光从妈妈脸上转移到门口,笑着问。

“嗯。”

“外婆挂水结束咱们就吃饭。我跟外婆有些话要说,周周先去做作业吧。”妈妈站起来检查了一下铁架上的盐水瓶。外婆最近身体又有些虚弱,刚刚结束不久的输液又开始了。

“好,”余周周刚刚转身想要离开,突然又转回头,指着自己左臂上崭新的两道杠,“妈妈,谢谢你。”

妈妈和外婆的神情很复杂,既有对她莫名道谢的惊诧,也有看到周周的两道杠之后的喜悦。妈妈终于眨眨眼睛:“你知道了?你们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余周周摇头:“什么都没说。谢谢妈妈。”

妈妈浅笑:“妈妈为了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谢什么,像个小大人似的。”

她还是摇头:“一定要谢谢妈妈的,”重点在后半句,“但是,以后不用这
样了。”

妈妈的笑容停滞了一下,然后了然。

“周周,你不懂。”

你不懂,求来的宠爱和关注永远不会是一锤子买卖,它就像张大嘴巴的怪兽,它永远不满足,它永远那么饥饿。

余周周的妈妈并没打算教给她这些乌七八糟的理论,她只是下决心,以后再给那位于老师捎带进口化妆品的时候,一定要嘱咐她别让孩子知道这件事。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她之前没有能力让女儿获得这种单纯的快乐生活,但是现在,她绝不放弃努力。

余周周执拗地看着她,于是她只能点头:“好,妈妈以后不这样做了。周周凭自己的努力已经能做得很好了,对吧?”

小丫头终于咧嘴笑了,朝妈妈眨眨眼睛,关上门跑远了。

余周周的妈妈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外婆缓缓地叹气:“你真的决定了?还是先让我见见他吧。”

那天晚饭的时候,余周周从余乔手里抢到了一盘任天堂的红白机游戏卡带,64合一,大部分都是她没有玩过的。

上次好像林杨也说过家里面只有两盘卡带,翻来覆去那几个游戏玩着很不爽。

那就借给他吧,余周周想着,抱紧了卡带死活不撒手。

“你不能白抢吧?要不你拿那个奖杯跟我换吧。”

余周周愣了一下,从书柜上抽出一本已经被她翻烂了的《格林童话》:“拿这个换行不行?”

“你耍我啊?你这个堕落的家伙!”余乔假装生气地跳起来,颤抖着指向余周周,“太堕落了,太堕落了,你居然戴了两道杠,还得了奖——这也就算了,我就当瞎了眼,培养了一个错误的接班人,现在你居然骑到我头上来了!余周周,我今天不清理门户是不行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脑勺就挨了大舅一记重拳。

“周周,那盘带你先玩吧,你余乔哥哥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你就是还给他,我也得没收。”

余周周笑得阴森森的:“所以乔哥哥你得谢谢我,我帮你保管。”

十四岁的余乔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晚上,深刻领会了白眼狼的含义。

周二晚上放学,余周周左手拎着饭兜,右手捏着那张卡带站在校门口等林杨。然而她等到的是那个常常和林杨一起玩的矮小的男孩,她记得他叫蒋川。

蒋川是一个看起来永远擦不干净鼻涕的男孩,每说几句话,就会吸吸鼻子。

“林杨怎么了?今天他没上学吗?”

“他被他爸妈接走了啊。”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余周周没有问,她放学前一直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把这盘带子给林杨的那一刻,想象着他会不会很开心地跳起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别别扭扭的,明明想要,却偏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也许太期待,所以有些失落。不过也许是有急事呢。余周周这样想着,朝蒋川笑笑:“谢谢你来告诉我,那就再见吧。”

“我爸妈也说让我离你远点儿。”

余周周站住,转过身:“你说什么?我本来就不认识你啊。”

虽然她不知道蒋川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这句话已经让她有点儿炸锅了。

“反正我爸妈说让我离你远点儿。”蒋川比余周周他们小一岁,在这样的儿童期,一岁的差距也非常明显,所以蒋川看起来总是钝钝的,好像格外笨。

所以也格外坦诚。

“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不是让你站到第三根柱子那儿等我吗?别老是乱跑好不好?你可吓死我了!”蒋川妈妈跑过来,一脸的焦急。

余周周几乎是撒腿就跑,仿佛蒋川妈妈是举着照妖镜来追杀她的一样——
大脑空白,下意识跑了很远,才停下来。

我为什么要跑?我又不是妖怪!

余周周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上,只能听见胸膛里面怦怦的心跳声。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吧?

其实……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妖怪的。

从小就知道。

手里的红白机卡带上面有张贴纸,冒险岛的小主角只穿着小短裤,朝她无辜地笑。

18.你的格林,我的童话

我爸爸妈妈不让我跟你玩了。

我爸爸妈妈告诉我离你远点。

在余周周遇见奔奔之前,在她家还没有动迁之前,在她记忆还很模糊的幼年,这两句话并不是很陌生。孩子是大人的折射,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远离瘟疫的方式来凸显自己的洁白,过后还要抚胸长叹,一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这两句话,和动迁时候,站在一旁围观拼命扑灭火苗抢救木料的妈妈的那群邻居的笑容一起印刻在了余周周的脑海中。彼时她只有恐惧的感觉,出于本能,但是因为懵懂而并不怎么疼痛。然而随着成长,她越来越懂事,每每翻找过往的回忆,这些慢性毒药一般的伤害就会越发显示出它的厉害。

懂事。懂得当初上帝用懵懂来帮你屏蔽了的伤心事。

如果说以前的疼痛是因为有人拿刀划伤了她,那么现在的疼痛则是因为,她知道了那些人为什么伤她。

为了一些与她无关,却一生也不可能摆脱的荒谬理由。

余周周独自蹲在马路边,哭不出来。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挤了半天,眼泪也
抛弃了她。

她并没有感觉到很愤怒,也没有感觉到很委屈,她只是视野一片空白地蹲在那里,什么都没想。以前,奔奔家的邻居是个因为工伤而失去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残疾叔叔,叔叔人很善良,小朋友们有时候会去他家后院捡小木板和刨花玩。余周周曾经问过他,断手的时候疼不疼。叔叔说,机器刷的一下切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呢,手指就掉下来了。断茬儿是白的,甚至都没流血。

“他骗人。”丹丹小声说,“为了显示他不怕疼,逞能胡说的。”

叔叔听见了,只是笑,然后告诉她:“只是太突然了,连神经都没反应过来。等它反应过来了,那才疼呢,流了好多血,疼得我差点儿昏过去。”

余周周从空白中惊醒,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夕阳,发现太阳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隐匿了踪迹,天空像是被蓝黑钢笔水浸透了一样,只有边缘处还隐约泛着粉红。

回家吧,天都黑了。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拎起脚边的小饭兜,把卡带装进去,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回了家。晚饭的时候继续和余乔哥哥抢青椒炒肉里面的肉丝,然后把新生字抄了十遍——于老师今天刚刚表扬过她和另外三个小同学,说他们的字写得工整。和余乔一起看完了动画片,她回到了自己和妈妈的小屋。余乔紧随其后,再次索要那盘红白机卡带,余周周也再次从书柜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话》跟他对峙。

“你能不能换一本?幼稚不幼稚?”余乔痛心疾首地扯过格林童话,“我一风华正茂玉树临风前途无量初具规模的美男,就非得看《格林童话》?”

余乔一大串修饰定语余周周通通听不懂,她执着地说:“这书多好啊。”

“哪儿好?‘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骗鬼啊?《格林童话》充分证明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是童话的末路……”

余周周听得满头雾水,她一脸懵懂地看着余乔……被大舅拎着耳朵拖出了客厅。

真的,有那么无聊吗?

比如出身贫寒的小姑娘,有一副出色的嗓子,她站在路边一边卖花一边唱歌,吸引了过路的王子,王子不顾众人的反对迎娶了小姑娘,他们从此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余周周抱紧了书,闭紧了眼睛,用最大的努力去畅想自己是那个贫寒的小姑娘。

她旋转,跳跃,提起空气做的裙摆笑容满面地白送了穷苦小孩一枝玫瑰花,让他回家送给病弱的母亲——多么善良的小姑娘啊——余周周矜持地微笑着,面对着众人的赞扬和欣赏,然后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一匹白马停在眼前……

然后她突然感觉灯光很刺眼。

好像还是第一次,她的幻想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断。

余周周慌了,她从头开始,再次旋转,想象着自己裙摆摇曳——摇曳不起来,那就拽过毛巾被在腰间围上,然后继续转圈。很好,这一次脚踝感觉到裙摆的摇曳,她重新培养起了卖花姑娘的感觉,然后她唱歌、跳舞,拇指食指轻轻拈着一根铅笔,然后尖叫一声——该死,被玫瑰花的刺给刺到了呢,正要低头吮干血珠,突然看到一匹白马停在身边。

余周周抬起头……

灯光好像更刺眼了。

余周周脸色苍白,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蒋川妈妈的照妖镜,好像摄走了她的魔法。

余周周那根反应迟钝的神经,此刻终于觉醒,尖锐的疼和汩汩的血让她知道,原来,是真的伤到了。

她把《格林童话》插回书架上。

周四的下午,一班与七班同堂体活课。

操场上没有林杨。

余周周和四五个小朋友一起玩两面城,她今天奔跑得格外欢——其实人的身体和心灵结合得比想象中紧密,所有心里郁结的情绪,都可以通过流汗的方式排解出去。年幼的余周周并不懂得很多道理和技巧,但是她有自卫的本能。

快到下课的时候,余周周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余周周!”

那一刻余周周是很开心的。她知道自己终归还是很期待的,虽然假装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也要假装天下太平。

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余周周不知道,她失去的,是小孩子最美好的特权。

“周周,我……”林杨把手撑在膝盖上喘粗气,“我们老师让我去跑腿儿,体活课都不让我上,我好不容易才,才……”

“哦。”她点点头。

林杨终于把气儿喘匀了,才发现眼前的余周周有点儿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她好像……比平常要平静。

这也算不对劲吗?

林杨顾不得,他有急事跟她商量:“我爸妈跟我说最近这附近有高年级学生劫道,很不安全,不让我自己回家,他们每天开车来接我。我求了他们半天,结果昨天我妈都发火了,硬是把我拽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走多不安全,我跟我爸妈说,反正咱们两家离得近,你以后也跟我一起坐车回家吧,好不好?”

原来是这样。余周周有一刹那的欣喜和如释重负,然后下一秒,她过分聪明的小脑瓜告诉她,事情不对。

就像昨天,蒋川说,我爸妈“也”让我离你远点儿。

余周周歪头问:“那你爸妈怎么说?”

“我爸妈?”

“你说要我坐你家的车,你爸妈怎么说?”

林杨动了动嘴唇,然后沉默了。

林杨记得昨天妈妈被他烦得不行,最后突然朝他吼:“你怎么那么多事儿?!消停点儿行不行?”

而爸爸,语气仍然温和,但说的却是:“杨杨,这两天茜茜和蒋川想到家里跟你一起上钢琴课,以后爸爸可能要一起接你们三个小朋友,车里恐怕坐不下。而且,我们不认识余周周的家长,这样贸然接送人家的孩子,恐怕她爸爸妈妈会有意见的。”

好像有道理,但又很别扭。

林杨觉得自己的爸爸妈妈突然变得不喜欢余周周了。可是,他怎么可以告诉余周周呢?何况,自己的爸爸妈妈是那么好的人,他们怎么会做错事呢?所以……所以……林杨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乱,他只能跑过来告诉余周周,即使现在事情乱了套,至少……

至少他心里没有乱套。

林杨的沉默在余周周心里是不同的意味。

果然,是让你离我远点儿,是吗?

“我妈妈会来接我的,”她说,“林杨,谢谢你的好心。”

“谢谢你,”余周周想,“你还能来找我,已经很好了。”

已经够了。

“周周……你撒谎。”

“我没有。”

“你撒谎。”

余周周安静地看着林杨,她的面无表情让林杨开始觉得害怕。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余周周。

“所有人都撒谎,林杨。”

林杨只觉得心里莫名的酸涩,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危机。

“对了,你等我一下。”

余周周匆匆跑回班,从书包里掏出64合一的卡带。

“给你的。”

余乔知道会哭的吧……余周周摇摇头,把哥哥的形象从脑海中抹去。

“……我不能要……谢谢你,我玩一阵子就还给你吧,要不我们换着玩,一人玩一个星期好不好?”林杨果然喜笑颜开——只是这次的快乐不再那么纯粹,而有了些惶恐和讨好的意味。

“不用了,”余周周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杨,“林杨,我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窗台插销上的红气球,终于慢慢变成一个小小软软的椭圆体。余周周把它摘下来,放进床底的饼干盒子里面。

她跑到熟睡的外婆的房间查看输液的盐水瓶,然后去喊妈妈,该拔针了。

余周周站在一旁,看着妈妈把盐水瓶从铁架的网兜上取下来,放在桌边。

空空的瓶子,里面是澄黄色的液体。

余周周忽然想起圣水,她用这样的瓶子装满了清澈的自来水,然后翻越魔界山,去拯救秋冬之神和春夏之神。

她想起林杨问她,后来呢?

后来?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吗?

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美好之三
无关爱情,只是发育

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到最后。某一段路上对方给自己带来朗朗笑声,那就已经足够。

时间是公平的,一万个人的五分钟,还是五分钟。

为女人打架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年龄段都是惹女人喜爱的。

沉默是把选择权和两难困境一起交给心急如焚的对方,是不负责任,是躲避伤害。

1.似水流年,匆匆一瞥

余周周小心翼翼地护着怀抱里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公用大提琴,站在拥挤的乐器库角落看着团员们蜂拥而至,你推我搡地抢着将自己的乐器归位。

她抬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陈桉站在乐器库跟她成对角线的地方,左手护着小提琴,用同样的姿势贴紧墙角,眉头微蹙,嘴角带着苦笑,好像在远观蝗虫灾害。

他也看到了余周周,两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余周周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她和陈桉有很多细节上的相似,所以才觉得开心,还是她想要感受到那份开心,所以才不自觉地去模仿他。

终于,人群慢慢散尽,余周周才抱起大提琴朝着琴架走过去。

“你等一下,我放完琴后帮你抬上去。”

陈桉说着,把自己的小提琴按照团员编号放进指定的箱子,然后快步走过来,帮余周周把她的琴举上琴架的第二排。

“当初设计的时候怎么想的啊,小提琴琴架放那么低,大提琴琴架又摆那么高。”

余周周点点头:“谢谢你,我得赶紧走了。”

陈桉扬起眉毛:“有急事?亓老师说,所有乐器的前三席都要一起到会议室开会呢。”

余周周为难地抬头,用有些委屈的眼神看他,清澈的目光让陈桉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行了行了,我就知道我拿你没辙,我帮你请假。”

她这才展颜一笑:“嘿嘿,谢谢。”

“你这么急着回去,有事情?”陈桉和她一起走出乐器库,随手带上身后的铁门。

余周周张了张嘴,然后低下头去:“没,就是今天排练结束得太迟了……我,我快要赶不上……《美少女战士》了……”

陈桉的大笑让她窘迫得不得了,她赶紧小跑几步到排练场大门口,也不看他,就那样胡乱地摆摆手说:“再见!”

“再见周周,实在赶不及,就找个地方变身吧!”

余周周感觉自己像是被浇了一盆水的炭火盆,现在身上嗞嗞地冒着白气。她掉头跑出了门,抬手看看表,已经五点四十五分,她还有二十五分钟。

她几乎是用告御状拦轿子的方式截下了正在出站的22路汽车,然后跳了上去。她突然觉得,陈桉说的变身,如果可行那就太完美了。

最终还是迟到了三分钟,冲进家门的时候,看到余婷婷已经在沙发前坐好了。她抱着一盒冰激凌,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头说:“甭着急,还演着广告呢,今天的广告格外长。你真有面子。”

余周周和余婷婷之间冷冰冰的关系,因为一部《美少女战士》而缓解不少。对于同一部动画片的热爱,让她们之间那些不可言说的微妙对抗一点点瓦解,
虽然仍不算是亲密姐妹或者好朋友,至少能够相安无事。

不过,夜礼服假面的归属权问题仍然是她们两个之间的禁忌。

余婷婷总是一副极为戒备的样子——原本余周周还想好心地告诉她,《美少女战士》中,自己喜欢的根本不是夜礼服假面。然而看到余婷婷一副疑神疑鬼欲说还休的状态,她反而心底有种恶作剧般的开心,于是每当夜礼服假面一出场,余婷婷开始脸红,余周周就会在旁边好死不死地来一句:“好帅啊。”

然后就能看到余婷婷红着脸,一撇嘴:“哪儿帅?切,那么自大的男人,还走到哪儿都拿着玫瑰花,多恶心。”

余周周憋着笑,将目光重新投向电视,心想:这么别扭,简直就像林杨。

林杨。

余周周被自己奇怪的思绪给吓到了,她晃晃脑袋,林杨就像一颗不小心闯入的小石头,被她甩出了脑海。

1998年10月,刚刚升入小学五年级的余周周,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和林杨说过一句话了。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余周周和单洁洁被于老师叫到办公室里。

两年前,小学三年级刚开学,由于心肌炎而休学大半年的单洁洁降了一级,从育新小学转学到师大附小,成了余周周的同学。

世界上有些人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好感和吸引,比如余周周和单洁洁。自从和林杨断交,余周周一直对全体同学一视同仁,人缘极好——实际上就是孤独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单洁洁的出现终结了余周周的lonely walk,虽然她们两家住得并不近,但是至少有一小段路可以同行。

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到最后。某一段路上对方给自己带来朗朗笑声,那就已经足够。

此时的余周周已经是大队部的组织委员,詹燕飞则是大队部副大队长,她们两个早就已经是三道杠的校园骨干。小学一年级的七班班委会成员已经换了好几轮,徐艳艳在权力的道路上一退再退——三年级时的班干调整,小燕子
仍然是班里的中队长,余周周则一跃成为了正班长,单洁洁原本就比这些学生成熟一点儿,成绩又好,于是如一匹黑马杀出成了副班长。徐艳艳是最失意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多了,坑却没有了。

她最后成了三个学习委员中的一个。

在于老师面前表态会“做好带头作用,积极配合班长工作”的徐艳艳突然收敛了锐气,对余周周热情到了有些吓人的地步了。

李晓智曾经说过:“周周,我觉得徐艳艳见了你,比见了她亲妈还高兴。”

于老师从办公桌底下拖出一只棕色的纸箱子,用剪刀将上面的透明胶布划开,对她们两个说:“这是省委青少年办公室搞的活动,厂家赞助的卫生巾,给全校五六年级的女同学集体免费发放。你们两个想办法,每人两包,今天赶紧发出去,别放在我办公室占地方。不过,记住了,别让男同学知道,躲避着他们。”

她们两个点点头,对视了一眼,单洁洁开口说:“老师,怎么躲避男同学啊?”

十一二岁的男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一个个仿佛要造反一样,嬉皮笑脸,阴魂不散,就像轰不走的苍蝇,连狗都嫌。

于老师想了想:“要不,今天下午给堂体活课吧,让男生都出去,把女生留下。”

余周周点点头,她们两个一起把箱子拖出了教室。

“我说,周周,你来那个了吗?”

“什么?”

“哎呀,就是那个啊,那个那个!”

余周周迷茫地看着单洁洁一个劲儿地指着纸箱子,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泛红:“没呢。……你呢?”

“哈,半年前。所以每次我到那个时候都特别难为情,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有段时间,每次上厕所我都让你挡在我前面当门?”

“啊,那你是在换……”余周周突然明白过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年纪,有的女孩子已经来月经了,有的却没有。学校女厕为了方便,把每个蹲位前的小门都拆了,常常造成一个人上厕所,后面一群人排队,然后便出现了蹲着的人和排队打头阵的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局面——小时候不觉得如何,长大一些了,就有很多女生会拉着好朋友站在本应是木门的地方背对着充当隐私屏障。

“一会儿回班,就马上把男生赶出去吧。”

余周周点点头:“好,你守着箱子在水房等我吧,我把人都清了再去叫你。”

她突然有种很兴奋的感觉,感觉自己就像是危险当头却必须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变身的月野兔——哦,不,还是水野亚美吧,月野兔有点儿蠢,余周周想。

“我和单洁洁跟老师商量过了,下堂课体活。”

下面一直百无聊赖窃窃私语的同学在余周周进门的那一刻恢复安静,接着听到这个消息,集体两眼放光。余周周做了两年小班长,从来都不是仗着老师的宠爱对同学颐指气使的那种班干。她的小小狡猾让她懂得如何在同学和老师中间平衡周旋,也常常利用各种机会借花献佛,赢得大家的好感与支持。

无伤大雅的小谎言,比如在某个同学上课说话被记名之后,战战兢兢地等待老师训斥,却得到余周周的一句“名单被我撕了,下次别再说话了,知道吗”;又比如现在,用一副为民请命的姿态来赢得下面的一片欢呼。

“班长大人你太好了!”最后排的几个男生已经把足球抱在怀里准备冲出门了。

“不过,全体女同学先留下十分钟,我有事情要说。”

都冲到门口了的一群男生突然集体转回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们赶紧出去玩吧,跟你们没关系。”

“不行,你必须告诉我们,为什么单独把我们男生轰出去啊?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是好事你还不赶紧溜?!”文艺委员是个泼辣的女孩,自从被本班男生用足球砸了头,她就一直跟他们针锋相对。

“哎哟,四眼田鸡不乐意了?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吗?怎么不识好歹啊?”

又来了,这帮胡搅蛮缠的家伙。余周周压着心头的不耐烦,摆摆手:“是
艺术节的事情,女生要集体出节目。你要是再废话,我就让你领舞!”

小时候的习惯仍然没有改,随口就能胡编乱造。

男生集体肃然,迅速撤出了教室。

余周周把前后门都关好,轻声说:“其实今天是给大家发……卫生巾的。”

下面响起一片笑声,余周周快步跑出门去喊单洁洁,两个人合力把箱子拖进屋里。女生们围上来,每个人领走粉色和蓝色包装的日用夜用各一包。

“大家揣到书包里面装好了,别被男生看见。”单洁洁重复了好几遍,然后听见后门传来咣当咣当的砸门声。

“什么揣到书包里面装好?为什么不让男生看见?你们在发什么?给我开门!!”

余周周大骇,班里的女生手忙脚乱地把卫生巾都塞进书包底层,然后被砸门声震得耳朵都快聋了的单洁洁不得已开了门。

“你要干吗?鬼叫门啊?”单洁洁一直都很火暴——许多年后,她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余周周送给她一幅自己写的毛笔字。

内容是——“生而御姐”。

“你们不做亏心事,还怕鬼叫门?”领头的足球男生是班里最顽劣的许迪。

“我们做什么亏心事了?”单洁洁有些心虚,于是只能把嗓门拔高。

“有种就把刚才发的东西拿出来!”

所有人脸色一变,余周周赶紧从讲台上跑下来插到许迪和单洁洁中间打算息事宁人——这两个人一直都是死对头,这次肯定更是吵起来没完没了。

“你听错了……”余周周开口就发现自己的话超级没有说服力。

“你们吵什么,别的班都在上课呢。”

场面霎时一片安静。

林杨抱着纪律卫生评比的计分本,安然地站在许迪他们身后。

“大队长!”

许迪叫起来。

余周周歪头撇开目光。

四年级的末尾,林杨没有食言,他成了大队长。

然而时过境迁,这早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

林杨在学校里面人缘很好,在女生一统天下的大队部和班委会,他被全校男生称为男人的旗帜和骄傲。许迪和林杨的关系一直很好,这次怪声怪气地故意叫他大队长,其实是在用头衔压制余周周她们。

许迪把事情说了一通,单洁洁刚要张嘴反驳,就被余周周拉住了。

“的确,别的班都上课呢,别吵了。反正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让女生也一起出去上体活吧。”

“就这么完了?”许迪把足球往地上一扔,“余周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会乾坤大挪移,想糊弄我,没门!”

余周周不经意间抬眼,发现林杨抱着胳膊靠墙站着,好像在看热闹。

四年的时间,他们形同陌路,大部分时间,林杨都是用这种态度一言不发地看她,好像她是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僵持许久,他才开口,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这样对男生也的确有点儿不公平,难怪他们不高兴,又不是分财产,至于这么藏着掖着吗?什么东西,拿出来我也看看吧。”

男生集体一片欢呼。

得民心者得天下,余周周在这一点上从来就不可能赢得了林杨。

她心底忽然泛出一种酸涩的情绪。余周周跑回讲台,拿出两包蓝色的夜用卫生巾,一步步走到林杨身边。

余周周笑眯眯地把卫生巾塞到林杨手里。

四年了,她终于和他说了第一句话:“给你,据说这个是大流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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