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34 page)

蒋川番外·我们仨

他是一个没有骏马没有长矛的骑士,千里迢迢追随着一个任性的公主。

不管这个公主是长发还是短发,爱吃苹果还是沉睡不醒。

也不管她未来会被哪个青蛙或者国王带走,『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蒋川喜欢凌翔茜,凌翔茜喜欢林杨。”

话音刚落,路宇宁就恍然大悟地拉长音“哦”了一声:“我说怎么一直觉得他们仨的关系那么奇怪。不过林杨没跟我提起过啊。不闭合三角关系不稳定啊。”

“怎么不稳定,说不定林杨爱的是蒋川呢。”

身边的伙伴给出结论之后,得意地瞄准小便池前那块白色的“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告示牌再接再厉。

他们不知道蒋川也在洗手间里。

两个人拉上拉链,说说笑笑地去洗手。蒋川磨蹭了一会儿才提上裤子,一转身,差点儿撞上人。

“哟,蒋川,我正要找你呢。凌翔茜要学文,她刚跟我说起,你知道吗?”

林杨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视野中,蒋川愣了半晌:“学文?”

“你不知道啊?”林杨一边拉拉链,一边语气随意地说。

蒋川拧开水龙头。

“你都是刚知道,我怎么可能听说。”

不顾林杨错愕的表情,蒋川甩着水珠大步走出洗手间。

这个反应迟钝的二百五。

蒋川不知道他是不是唯一可以喊林杨二百五的人。

别人眼中,林杨是个聪明和气优秀招人疼的完美榜样,从蒋川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开始,周围的家长、老师、同学们,没有一个对此有异议。

包括凌翔茜。

只有蒋川从来不觉得林杨有什么了不起。蒋川眼里,林杨就是一个会面对“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这种男厕所必备告示牌很得意很不屑地大叫自己射程足够远的最最普通的猥琐白痴好哥们儿。

即使这个好哥们儿一路遮住蒋川眼前的太阳,他也从来没有妒忌过。

只是那句简简单单的“蒋川喜欢凌翔茜,凌翔茜喜欢林杨”突然间让他有点儿心神不宁。

好像这么多年包裹在嘻嘻哈哈三小无猜的亲密时光之中的秘密,外人随随便便就看破了。

语文老师是班主任,讲课的时候从清华大学跑题到钱锺书,又从钱锺书扯到杨绛,最后提起了一本书:《我们仨》。

当时路宇宁他们几个就鬼鬼地笑,用胳膊肘戳林杨。林杨一到语文课就睡得人事不省,被戳醒之后就一脸大问号地看向蒋川和凌翔茜这一桌的方向,正好中了路宇宁他们的计。

“你看我就说过,你们仨果然是连体婴。赶明儿你也写本书吧,也叫《我们仨》,好好絮叨絮叨你们混乱纠结的关系。”

路宇宁笑得很猖狂,被林杨用语文书迎面打了上去,然后挑着眉笑得非常暧昧:“说什么呢,再纠结能有咱俩纠结吗?”

全班起哄,连班主任都笑得一脸慈祥,无奈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两个学生胡闹,“我们仨”的事情就被搁置在了一边。

蒋川忽然听见身边的凌翔茜面色不快地说了声“无聊”。

“你要去学文?”

他趁乱轻轻地问,一页页翻着书,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凌翔茜大概没有想到他突然问这个,愣了半天才说:“对啊,咱们班好像只有我要去学文吧。”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蒋川闷了半天,这句话也说不出口。

“什么时候决定的?”最后只能这样折衷。

“昨天晚上。和我爸妈谈了半天,他们终于决定了。毕竟学文的人少,又要和分校的学生合并一班,所以他们不同意,后来还是被我说服了。”

原来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蒋川心里舒服了一点儿,偏过头看到凌翔茜正在摩挲着一本名叫《人类群星闪耀时》的书的封面,很珍惜的样子。

“这是什么?”

凌翔茜丝毫没有想要回避蒋川。

“楚天阔借给我的。他听说我要学文,说多看一些这类社科人文的书籍会比较合胃口。茨威格的,我……我很喜欢茨威格。”

蒋川不知道茨威格是谁,也不想知道。

突如其来的愤怒让他终于有勇气冒出那句话:“你要学文,怎么不告诉我呢?林杨比我先知道就算了,连外……外班的都比我先知道,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不打算说了?!”

凌翔茜有点儿讶异地看着他,漂亮的丹凤眼中满是无措。她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会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半天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蒋川从来没有埋怨过凌翔茜任何事情。

幼儿园的时候,她天天只缠着林杨玩。

小学时候她一定要和林杨坐一桌,上奥数的时候有不会做的题只问林杨。

初中时候被班里女同学集体孤立的时候,他们俩替她出气,她哭着扑进林杨的怀里。

蒋川从来没有生过气。

他无条件追随和支持凌翔茜,把林杨气得大叫“蒋川,是不是凌翔茜放个屁都是香的”,然后被凌翔茜抓起扫除用的大扫帚满教室追着打的日子,在蒋川心里,是最好的时光。

可是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凌翔茜咧咧嘴,红着脸说:“对不起。”

她只是道歉。

这次轮到蒋川不知所措了。

也许是每天太过熟悉和亲近了,蒋川自己都没有发现,那个被他哄着捧着的毫无顾忌的小公主,也学会了道歉。

三个人自小形成的与外界隔绝的保护层,似乎再也无法容纳越长越大的他们了。外界的侵蚀让公主学会了低头,也让骑士不再无怨无悔。

直到某天在食堂看到林杨的对面坐着余周周,一脸无赖中夹杂着患得患失。

直到某天在开水间看到凌翔茜和楚天阔并肩涮杯子,小心翼翼的目光中充满了卑微和喜悦。

蒋川突然觉得自己病了,就好像从出生就待在无菌病房的人毫无预兆地被遗弃在化工厂铺天盖地的粉尘中,无力抵抗。

蒋川的手机很久都不再响,不知道多久没有人问候过他大爷了。

“我前两天听你们班主任说,茜茜早恋了?”

蒋川好不容易夹起来的鱼丸应声落回汤锅里,溅起一片汤汤水水。妈妈白了他一眼,赶紧起身去拿餐巾纸。

“她爸妈知道吗?”爸爸在一旁搭腔。

“我也不知道,”妈妈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把蒋川当小孩儿,给他抹了抹嘴巴,丝毫不介意他厌烦地转头躲避,“即使人家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去通
风报信,多招人烦啊。何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茜茜她爸妈关系不好,还有她妈那性格和那病,我还提醒什么,干吗做那讨厌事儿啊。”

蒋川爸爸愣了半晌:“倒也是。不过连川川班主任都知道了,估计文科班班主任早就通报过她家长了。这个年纪,小孩有点儿其他想法,倒也难免。”

“你别说,我刚一听说茜茜早恋的事情的时候,第一个反应,还以为是和杨杨呢。”

蒋川爸爸的反应更激烈:“啊?不是和杨杨啊?”

蒋川烦躁地放下碗:“我吃饱了。”

即使关上门,也挡不住背后爸爸妈妈笑意盈盈的那句:“川川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们仨老在一起玩,大人说给杨杨和茜茜定娃娃亲,你还哭着闹着不同意来着?”

蒋川靠着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天在学校里,他跑去化学办公室找老师,不小心撞上了失魂落魄的凌翔茜,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低头匆匆地向前走,扔下一句语气发虚的“不好意思,让一下”。

那是蒋川从来没有见过的凌翔茜,落寞,狼狈,没有一丝骄傲。

他宁肯这个女孩子仍然在电话里跋扈张扬地问他:“蒋川,你可不可以不要总像个吸不干净鼻涕的小孩?可不可以?我听着很烦。”

他跑去找林杨,没想到林杨也是坐在窗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抬起头问他:“蒋川,你初中有段时间神神道道地说什么执着、业障的——我一直想问你,执着有错吗?

这个世界告诉凌翔茜,世界上没有权贵公主只有无产阶级;这个世界告诉林杨,任你优秀完美得天独厚也必然会有全力以赴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个世界告诉蒋川,无论你多么努力地追逐,你们终究会迷失走散。

小时候蒋川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凌翔茜和林杨如大人说的一样去结婚了——在孩子眼中分辨不出来什么是玩笑,对于这件事情,蒋川一直是顶认真的。

于是很多年之后大人们聚在一起聊起那个时候,还会笑着回忆起蒋川鼻涕
一把泪一把地抱着凌翔茜大声喊“不许结婚”的样子。

当时林杨大方地做出一副哥哥应有的样子,安慰他说:“放心,以后咱们仨结婚,三个人一起过日子!”

然后他们丝毫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笑得山河变色。

蒋川现在想起来就会觉得心酸。他个子小小,淹没在拥挤的教室中,白炽灯管下,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开始深深地埋怨自己。

如果当初他同意他们俩结婚,现在会不会好一点儿?

至少这样,他们都是快乐的,他也可以常常去串门,三个人仍然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后来,林杨和余周周一同问他,究竟是怎么找到凌翔茜的。

北城不大,另外两个笨蛋转到头晕也寻不到的人,蒋川随随便便就找到了。

“就是小时候常去的几个地方,挨个儿找一遍就知道了。反正都在一个区域。”

“你怎么知道她会去省政府幼儿园?”

蒋川托腮想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回答:“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她会和我一样,都觉得还是小时候比较好吧。”

抬头看到余周周若有所思的神情。

以及林杨大力揽住余周周的肩膀,带着可疑的脸红大声说“我觉得还是现在好”的傻样。

果然,兜兜转转,还是这个二百五最幸福。

蒋川仍然记得那天,他挂了下林杨的电话,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室的那一刻,内心笃定的感觉。

好像许多许多年懵懵懂懂的心事,此刻终于清晰透彻、纤毫毕现。

他仍然记得他从背后为蹲在地上掉眼泪的凌翔茜披上羽绒服,对方呆呆痴痴地望着他,然后猛地扑进他怀里的那个瞬间。

蒋川知道自己还是太矮了。可是不妨碍拥抱。

“我,我……”凌翔茜哭得哽咽,话都说不完整。

“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相信你。”

一直相信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子。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家属区的大院里面一起骑小三轮车比赛?那时候每次都是你召集大家。”

凌翔茜笑起来,鼻头仍然红红的。

“当然记得,可我是女孩子,骑得本来就慢,还不服输。每次喊完“预备跑”,立刻就被你们大家甩在后面。”

“嗯,然后特别无赖地把车往路中间一横,扯着脖子喊,真没劲,你们真幼稚!”

蒋川捏着鼻子学凌翔茜儿时尖尖的嗓音,被她一拳敲在脑门上。

“林杨每次都跳着脚骂我要无赖,大家也都说我耍赖,只有你站在我这边。”

“是啊,”蒋川苦笑,“就我不要脸……”

他们并肩坐在师大附小的楼顶。当年那么大的操场,现在看起来,就像儿童游乐园,穷酸得很。

远处烟雾迷蒙中的冬阳缓缓沉入钢筋水泥的森林。

“我爸爸妈妈……我猜你也知道。”

“嗯。”

“估计接下来会很难熬,可是我不害怕了。”

“我知道。”

“说我逃避也好、懦夫也好,总之,剩下半年,我不想在学校念了。”

“好。”

“作弊的事情,我也不想解释和澄清了。”

“嗯。”

“我会在高考中考个好成绩让他们看看。”

“肯定没问题。”

凌翔茜偏过脸:“蒋川,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没有问她究竟指什么,只是笑:“真的。”

真的,即使被她拧着胳膊大喊:“蒋川你大爷的!”

他是一个没有骏马没有长矛的骑士,千里迢迢追随着一个任性的公主。

不管这个公主是长发还是短发,爱吃苹果还是沉睡不醒。

也不管她未来会被哪个青蛙或者国王带走,“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未来太变幻莫测,蒋川不是林杨,他从来都不会雄心勃勃地眺望。

只要此刻,他们还在一起,每一个今天都在一起。

那么,明天就不会分开太远。

陈桉番外·蓝水

他这么多年走过这么多城市,寻寻觅觅,只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送出一瓶蓝水。

正坐在餐厅等待的时候,女朋友发来短信,说要分手。

女朋友什么都好,温柔得体,美丽优雅。他们谈得来,性情相当,甚至已经商量要买房子。

然而昨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谈崩了。

记得就在谈到房子的时候,女友突然扭捏起来。陈桉知道对方家里条件并不很好,父母生病,勉强做着小买卖。女友自己一个人打拼到现在,家里目前还有着很重的负担。正要开口宽慰她不必担心,对方却在这一刻自尊心发作。

“现在我可能手头不宽裕,我爸妈生意要钱周转。我也不想欠着你,房子你写自己的名字,我不占分毫。”

那张倔强的脸倒是值得欣赏,然而陈桉突然间兴味索然。

也许因为对方到底还是和自己划分界限,泾渭分明。

也许因为对方面对自己仍然保持着虚荣心和硬撑面子的谎言。

也许什么都不因为。

只因为她说了一句“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看来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两年的感情画上句号,在这个平淡无奇的12月。陈桉并没觉得多可惜。

或者说,他为自己不感到可惜而可惜。

很快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这次是余周周。

“我到门口了,你在哪里?”

两天前,余周周因为参加五校联合的学生论坛,第一次来到上海。许久不联系了,陈桉提出请她吃饭,顺便去金茂看夜景。

越夜越美丽的上海。

窗外是上海流光溢彩的夜,仿佛抖落一地星光。车灯连成温暖璀璨的河流,载着这个城市的血脉缓缓涌动。

“有男朋友了吗?”他促狭地眨眨眼。

“有,”余周周倒是很坦白,“他和我一起来的。不过因为他不认识你,我觉得大家说话不方便,就没有让他过来。”

“都去哪儿玩了?”

“安排很紧张,没太多自由活动的时间。每次出行都是交通自理,一大早去挤地铁,都快挤成遗像了。”

陈桉哑然失笑。

“但是林杨特别喜欢挤地铁,他说地铁暖和热闹。”

陈桉知道这个林杨一定就是余周周的小男友。他端详着对面女孩假装生气的样子,笑起来:“其实就是想要和你挤在一起吧?”

余周周愣了愣:“你怎么越老越猥琐?”

陈桉脸色发青地转过头:“……这很正常。”

不知道为什么,开过玩笑的两个人突然一同陷入了沉默,在一个热闹活泼的玩笑过后。他们沉默的姿态惊人地相似,仿佛打上了同样的水印。

“很久之前我就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想要来上海,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这里实在有些远。”

陈桉伸出手,五指展开,将掌纹轻轻印在玻璃上。

“可能因为这里不下雪吧。”

说来神奇,刚刚说完这句话不久,美丽的橙色射灯映照下,细碎的雪纷纷扬扬飘下来。

陈桉愣住了。记得来的路上,他双手插兜,抬头望向这里的天空。和记忆中的家乡一样是压抑的灰色顶棚,然而无论如何,上海的寒气还是不足以酝酿出一场雪。

现在竟然说下就下。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侧过脸看到了余周周专注的眼神。

“陈桉你记不记得,每到大雪天,我们背着琴去排练的时候,都会特别狼狈?”

他没讲话,记忆却如云翻涌起来。

时至今日,陈桉仍然会时不时梦见家里的那个大雪天。外公背着小提琴,右手紧紧牵着他,冒着北城12月份的寒风,颤颤巍巍地横穿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小马路。

梦境就停在这里,马路宽得仿佛这一生都走不过去。

那一年陈桉四年级,正在准备全国琴童冬令营大赛,老师通知他父亲,小提琴课将会由每周一节增加到两节。原本每周六中午他都会去外公外婆家,现在时间被临时加课挤占了。父亲正好趁此机会告诉陈桉:“什么时候比赛结束有时间了,再去看望外公外婆吧。”

那时候,陈桉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
脸庞面无表情。他动了动嘴唇,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抗议都会被眼前的男人用天衣无缝的借口搪塞过去。

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下头,说:“好的。”

男人抬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陈桉虽然偏开了头却没能够躲开,然而这种躲避的举动让那只抚在自己头顶的手放了下来,直接抓起桌子上面的玻璃花瓶,朝着墙角狠狠地砸了过去。

清脆的响声伴随着爷爷奶奶的惊呼,家里的人纷纷从各个房间涌出来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拥向客厅。陈桉的父亲面色平静,眼角眉梢都没有刚刚震怒的影子。他只是俯下身,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陈桉耳边说:“要不是你和我长得像,我肯定……”

话并没说完。然而那句话背后的含意暴露在句子残破的断截面上,让陈桉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父子俩非常有默契地迅速撤离了客厅。陈桉面无表情地赶在保姆出现之前躲进了自己房间里,背靠着白色的木门,缓缓地坐了下去。

父爱也是有条件的。

这间漂亮的房子,那个事业有成的父亲,陈家小少爷的身份——陈桉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一个让自己自然地亲近和爱上这一切的机会。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其实他们也不爱他。

如果不是这张写着血缘两个字的脸。

周六的那天,司机将陈桉送到少年宫门口。陈桉下车前笑着对李叔叔说:“我们下午要连排很久,不像平时四十分钟就结束。李叔叔你先回去吧,要结束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再回来接我好不好?”

躲在大门后看到车屁股消失在路口拐角,陈桉戴上帽子,推开少年宫厚重的铁门重新走进雪中。

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坐进去,用变声期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叔叔,麻烦去弄成路,靠近铁路局文化宫的那一侧。”

外公外婆住在老公房里面,公用厨房在一楼。厕所也是公用的楼外旱厕,夏天时候恶臭熏天,冬天的时候则格外不方便,常常听说谁家的小孩子踩在结冰的踏板上面一不留神就差点儿跌进去。

每次陈桉来外公外婆家,总是会使劲憋着,无论如何都不敢上厕所。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睡在外公外婆家,都是一想到那座摇摇欲坠的公厕就立刻作罢——当然,即使他愿意留下,自己的父亲和奶奶也是不会同意的。

在院外车上等待的李叔叔甚至都不用熄火。陈桉每次只能待一小会儿,所以每次过来的时候都会注意保持昂扬明快的精神状态,用活力充沛的声音讲着又一个星期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当然都是好事情,都是让他们听了会格外骄傲和愉悦的好事情。道别的时候,也一定会用最活泼的语气大声说:“我下周再过来,得回家练琴了,下午还有课。你们别出门送我了,小心点儿,我很快就再过来啦!”

陈桉一向少年老成,那样灿烂的笑脸和甜腻的嗓音,让他在木门关闭的一瞬间打了个寒战,随即便有些心酸。

这样他们谁都不用面对这仿若探监的局促的见面机会,他也不需要挂心下一周再过来的时候,两个老人看起来是不是又老了一些。

他一点点长高,一点点蜕离童音,一点点显现出父亲的面庞轮廓。

而他们,在一点点死去。

陈桉背着小提琴,仰面望着雪中安静的红砖房子。三楼外公外婆的阳台还挂着一兜冻豆腐和冻柿子,每次他过来,外婆都会提前把一个柿子拿进屋子里面化冻,等他进屋之后就可以用小勺子挖着吃了,甜甜的,涩涩的,爸爸的那栋大房子里面永远吃不到。

他抬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鹅毛雪片从虚无中来,一眨眼就变得那么大,温柔地打着旋儿飘下来,缓缓覆盖住陈桉英挺清俊的眉眼。

刚刚踏进一楼,就听见三楼木门“嘎吱嘎吱”开门的声音——他知道,外公外婆一定等了很久很久,两个耳背的老人要多么屏气凝神,才能听见他迈进楼道里面的第一声脚步?

“桉桉来了?”

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陈桉调动起身体里所有富有童真和孩子气的力量,绽放出一个活泼快乐的笑容:“嗯,来啦!”

然而陈桉实在不大善于在外公面前撒谎。汇报本周学习生活情况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小提琴加课的事情说漏了嘴。外婆正在给他把柿子挖成小块,闻声赶紧站起来:“这可不行,学琴是要紧事,想看我们俩,以后有的是时间,等比赛完了再过来!”

外公严肃起来,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送去少年宫学琴。陈桉无奈穿好大衣,刚低头去寻找自己的小提琴,发现已经挎在了外公的背上。

“我自己来。”

“外面路滑,你摔倒了怎么办?外公给你背着。”

陈桉定定看着正佝偻着背穿鞋的外公,还想要说点儿什么,突然有点儿哽咽。

公交车上没有人让座,陈桉被挤在两个高个子男人的胸口,差点儿没憋死,却还要踮着脚时时注意外公的情况。外公已经把小提琴宝贝似的护在了怀里,另一只手勉强抓着冰凉的扶手,随着起步和刹车晃来晃去。

“你说你,坐自己家的车暖暖和和地去上课多好,偏要折腾一趟,跟着我遭这种罪,”下车后外公紧紧牵着他,“看着点儿脚底下,这雪都来不及清,被来来往往的车轧实了,就都变成冰了,滑得很,别摔着。”

然而从人行道下台阶的时候,陈桉还是被旁边急匆匆挤过去的一个大叔撞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倒过去。外公情急之下用右手扶了一下旁边停在原地的出租车的倒车镜,好不容易两个人才重新站稳。

“喂喂,长眼睛没有啊,你那手扶哪儿呢?这是随便碰的地方吗?”

出租车司机这时候已经摇下车窗面色发青地吼上了,他心疼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倒车镜,开合了几下,重新瞪过来:“轴承碰折了,您看着办吧,使那么大劲儿,这玩意儿金贵得很,能受得住吗?!”

外公有些慌乱,他下意识要去查看对方的倒车镜,伸过去的手就被不客气
地一巴掌打开。

“干吗呢,说你碰坏了,还碰?没完啊?!看着给钱吧,别废话了。”

陈桉涨红了脸:“胡扯什么?这个倒车镜本来就是能转动合上的,你那个东西哪儿坏了?张口就想讹钱,你太过分了点儿吧?”

司机闻声脸上的横肉都抖起来了,他索性打开车门站了出来,指着陈桉的鼻子喊:“小兔崽子你他妈再给我吱一声?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打合上?!”

外公连忙将陈桉护在背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愤,喘气有些困难:“别为难孩子,你这个多少钱,我赔你。”

司机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也不跟你过不去,你就给200元吧。我当认倒霉了,自己再贴点儿钱修得了。”

陈桉气急,都快报废的破夏利,倒车镜居然讹诈200元。他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一句“你他妈的”马上就要冲出口了,平时经常听到班里一些男同学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畅快。

没想到外公竟然轻轻拉开领口,露出里面的破旧赭色毛衣,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师傅,你看我也不像有钱人,你讹那么多我也没有。要不是急着领孩子去上课,我可以直接跟你去公安局,让他们看看这个倒车镜到底坏没坏,需不需要赔200元钱,嗯?”

司机和陈桉都愣住了。

陈桉低下头,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鹿皮鞋面上,很快就盖了满满一层,好像要无声无息地埋葬他。

最后外公掏出了50元,司机骂骂咧咧地回到了驾驶室坐着。陈桉被外公牵着过马路,抬起头,少年宫白色的圆顶就在眼前。

外公从身上摘下小提琴,挂在陈桉肩头,帮他拍掉肩头和帽子上的积雪。

“我知道你觉得外公窝囊。我怕你受伤,咱们也不值得跟那种人怄气。我早说过,你乖乖坐着自己家的车,也省得遭这些罪。人啊,要想活得硬气,必须要有底气。你外婆和我都是没底气的人,养个女儿也不听我们的话,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认了。桉桉,以后不许撒谎了,好好学琴,好好读书,别跟我
似的,也别学你妈妈那么……那么任性,好不好?”

陈桉默不作声,他感觉眼泪开始打转,于是拼命眨眼,将蓄积的泪水打散,让它们无法掉下来。

“外公觉得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才跟你说这些。再不跟你说,就怕以后没机会了。以后少到外公家去,你外婆和我的确天天盼着星期六你能过来,但是我们也知道,你跟我们接触得越少越好。还好你爸新娶的那位……听说对你不错。你老来看我们,肯定老是让他想起你妈妈,我怕他一生气就都怪罪到你身上了。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爸,你好好听他的话,他都是为你好……”

外公的话越说越乱,陈桉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不停地。睫毛上粘着的雪花随之上下翻飞,好像冬天里不死的蝴蝶。

“小李说,你今天下午在少年宫待了一下午?”

饭桌上,陈桉父亲一边夹菜一边貌似无意地问。

“嗯,在金老师旁边的琴房练琴来着,他有空了就过来给我指导几下。”

陈桉说着站起身,把椅子推向饭桌。

“我吃完了。”

“你还好吗?”

“想起点儿以前的事情。”陈桉知道余周周一定善解人意地不会追问。他朝她笑笑想要说点儿别的,突然看到她黑色衬衫的右臂上面有一块小红布,再仔细看看,赫然发现其实她戴着孝。

注意到他的目光,余周周笑了笑:“外婆去世了。走得很平静,78岁,也算是高寿了,我们都没有太难过。”

“如果我没记错,你外婆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对吧?”

余周周点点头。

“其实,我觉得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就像是彻底脱离了时间的束缚,完全活在美好的回忆里。那也许是人类唯一能够战胜时间的途径。”陈桉轻笑着拍
拍周周的肩膀,“其实很幸福,不必难过。”

相比某些人,幸福太多。

陈桉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的那天,他的外公在下楼倒马桶的时候中风发作,直接滚下楼梯,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抢救的可能了。

陈桉从一家医院赶往另一家医院,甚至都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一个新生命到来,一个腐朽的生命离开,生活就靠着这样循环不息的迎来送往维持着精妙的平衡。

他们迎来,陈桉独自送往。

五年级的孩子,那点儿正在发育的体力用来对抗死后速朽的僵硬,还是显得有些稀薄。陈桉就在人来人往的小医院走廊角落,勉力给外公换上寿衣,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一样的咸。

甚至到了最后,那具因为死后面部僵硬而改变了相貌的尸体,看起来是那样陌生。陈桉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大脑空白的状态下机械地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而已。

医生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同情和怜惜中混杂着疑惑不解。在护士将外公推向太平间的前一刻,陈桉突然想起了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在书包前后左右翻找了半天,终于凑齐了50元钱。

然后轻轻地塞进外公那件廉价上衣的口袋中。

外公,谁敢说你窝囊。

陈桉在心里轻轻地道别,努力地眨眨眼。

陈桉外公烧头七的那天是周六,陈桉假借迎接上门推拿的医师的名义跑下楼,用小卖部买来的简易打火机将口袋中揣着的几张写着“一亿元”的白纸点着,象征性地烧给了外公。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悲伤,反而有种荒谬的喜悦。

关于妈妈那一边的一切事情,都必须悄无声息,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
样。陈桉的继母至今不知道当年陈桉的妈妈为什么会去世,当然至少是表面上浑然不知。陈桉能够有机会在每周六跑去探望外公外婆,也正是利用了父亲好面子这一点——既然一切如他对新妻子所说的一样,那么孩子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自己的亲外公?

他跟着妈妈和Dominic(多明尼克)度过的短短一年,仿佛燃尽了自己身体中所有属于童年的天真和恣意,在岁月正烧得红火滚烫的时候,被兜头狠狠浇了一盆冷水,激烈挣扎的白汽下,陈桉用最快的时间冷却下来,才发现自己原来硬得像钢铁。

“外公,不管怎么样,这是假钱,你花的时候小心点儿。”

他对着积雪中那几片边缘带着些微火光的黑色碎屑轻声说,呼出的白汽一下子模糊了视线。陈桉突然间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不自由,那是一个12岁的少年所无法描述清楚,更难以寻找到解脱之道的愤懑不满。

抬起头,远方终于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那个正梦游般对着空气讲话的小姑娘,被妈妈拍头唤醒,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清澈的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你叫什么名字?”他亲切地蹲下身问她。

“余周周。”

“对了,你记不记得,当年问我蓝水的事情?”

余周周有些惊讶地一愣,旋即微笑,眼睛弯弯,俨然还是当年的小模样。

当年。

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你,会用蓝水去救人,放弃见上帝的机会吗?”

陈桉那句敷衍的“当然啦”突然卡在喉咙中。

他第一次收敛了自己淡漠无谓的态度,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他手中真的有这样一块蓝宝石,他会去救谁?妈妈? Dominic?外公?或者,父亲?

又是这样的大雪天。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会。”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认真对待一个小娃娃。

也许是因为,在小姑娘随着做推拿的妈妈到达之前,陈桉就在奶奶和保姆絮絮叨叨的闲话中,拼凑出了关于这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的父亲的传言。

当然,要费力剔除掉许多刺耳的幸灾乐祸和尖酸刻薄。

余周周,两个姓氏的结合,最普通不过的起名方式。就如同陈桉,爱情开始的地方,那棵恣意舒展的树。

他们一时冲动,他们别有用心,当年犯的错误就明晃晃挂在这些还未开始人生的孩子身上,永生不灭。

“我会。”

没想到,小娃娃斩钉截铁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如果我爱他,就会。不爱,就不会。”

陈桉有些讶然。一个这样小的孩子,满口爱不爱的,一看就是电视看多了。

然而他懂得,懂得孩童心中那种最为简单的是非观,不过就是因为能从自以为正义的一方得到关爱。因为你对我好,所以你是好人。

正如他在妈妈和Dominic死的时候哭得像个小疯子,让本来就见不得人的事情差点儿被掀翻在台面上。即使现在他知道,哪怕是出于孝道和追求真爱,母亲为了给外公治病,冲着父亲的钱财而结婚,之后又带着陈桉和Dominic私奔……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一切都只能被谴责,连最后的车祸都是“苍天有眼”——奸夫淫妇死于非命,无辜的孩子毫发无伤。

你最爱的人,他们都不是“好人”,或死于非命,或蜗居于陋室孤独终老苟延残喘,总之都应了“恶有恶报”,偏偏你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道德天平倾斜的方向保持一致。

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忙,陈桉独自一人熬了过来。想哭的时候不该哭,不想笑的时候却要笑,应该爱的人无法亲近,不该爱的人却在临睡前拼命想念。他
自己回头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最终与命运握手言和,彼此不再逼迫。

所以练就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在过早的年纪。

他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好歹还是陈家的宝贝孙子,聪明,优秀,多才多艺,惹人喜爱?

至少要好过那个需要大雪天和妈妈跋涉半个城市讨生活的小女孩。

但是真的会很好吗?陈桉环视这个被很多同学羡慕的豪华的家,突然因为自己的那句“不会”而感到深深的难过。

他在六岁的时候,也会愿意用蓝水去救活那两个人的吧——陈桉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那个消失在大雪尽头的小姑娘,即使背负着上一代人的错误,挣扎前行,也不要和自己一样,在12岁的尾巴,已经没有想要拼尽全力保护的人。

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爱他。

他家里有钱,自己也不笨,资质优良,没有任何压力,继母也顺利地生下一个儿子,转移关注,继承期望。

他知道父亲对他也没什么感情,留着他,只是因为那句“要不是你和我长得像”。毕竟是自己的血脉。

陈桉幼年最恐惧的时候,曾经盯着镜子担心自己一夜间长出一头和Dominic一样的金发,后来也就渐渐无所谓了。

什么都无所谓。

“那你呢?还是不会放弃吗?”

陈桉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

是不会放弃,还是没有可以为之放弃蓝水的人呢?

“不过,直到现在,我的答案仍然是,我会为了爱的人放弃蓝水。”余周周温柔地笑了笑,“比如大舅和舅妈啦、林杨啦……你啦。”

最后一句话有一点点犹豫,可是出声的那一刻,仍然是坦然的。

这个女孩子一直这样坦然坚定,比年少时候更加平和快乐。

平安长大。

陈桉不是不动容。

他想,至少在这一点上,一切还是如愿以偿。

其实,他骗了她很多。

他骗她说自己没有学过奥数,没有上过师大附中,他给她编造了一个主角的游戏,一切的一切,并不是如余周周所想的那样为了将她变成他。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不要变成他。

一顿饭平平静静吃完,雪越下越大,却丝毫没有遮掩住地上的星光。

“上次……上次你提到的女朋友……”余周周停顿了一下,似乎理清了思路,“你已经二十九岁了吧?你和她有结婚的打算吗?”

他回手轻轻拍拍她的头:“连你都开始关心这种问题了啊。”

“你一直都没有女朋友,这次终于有了一个,都两年了,你也这个年纪了,我很自然地就觉得你要结婚了嘛。”余周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没有看陈桉,语气仍然有一点点不自然。

“我一直都没有女朋友?”陈桉笑起来,“你调查过我?”

“你当年的大学同学现在做了我们这一届的辅导员,我打听一些事情……又……又不犯法……”

他再次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嗯,对,不犯法。”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分手很正常。其实……其实就是觉得恋爱的时候,人的心里不是空落落的。尝试了一下,果然如此,不过时间一长,那种所谓的热情一过去,就比以前还空。就和吸毒似的。”

陈桉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侧过脸,看到余周周也睁大了眼睛,十二分认真地看着他。

似乎一不小心踏入他的内心。

“我说了我是凡人,别用神仙堕落的眼神看我,”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这个样子。

从六七岁到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他已经,很努力了。

至少,终于有一天,他能够轻轻松松地对一个人说,我就是这个样子。

他从北方追寻到不下雪的上海,一直想要找到的东西,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寻得。

“也没什么。你知道,分手只是因为,我突然间发现,大家都有些碰不得的地方,她有她的,我也有我的。”

她们崇拜他,欣赏他,可是谁也不知道真正的陈桉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不愿意分享真实的那一面。他所寻找的,不过是像小时候一样,能够让他放松坦诚地敞开心扉,不再少年老成地怀抱。

恣意张扬,仿佛六岁那一年。

可是当年少年老成的少年,已经渐渐接近老成的年纪。

两个人平静地道别。女孩子已经长大,有些像他,然而心底由内而发的温暖,属于她自己。

他远远看着她向一个高高的男孩子跑过去,雪地靴在薄薄的新雪上踩出一串脚印。

她和他们,路的尽头总有一个人在等。

兜兜转转,本以为已经道别,没想到在人群中等待红绿灯的时候,竟然又站在了他们身后。

陈桉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喊余周周的名字。

因为正听到男孩子用年轻的语气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跟我讲过的,你迷恋过的偶像嘛。”

语气中有小小的介意,又有小小的不以为然。

别扭的样子。

陈桉听得分明,不由得微笑。

是啊,迷恋过的偶像。

没想到,余周周非常认真地纠正他:“我以前也以为我是迷恋一个神……我是说,年长的大哥哥。但是不是。”

“那是什么?”

陈桉几乎能够想象出小丫头认真地瞪着眼睛的样子,这么多年,印象一点儿都没有模糊。

“就是普通的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啊。”

红灯变黄灯。

“就是最最普通的,想和他在一起,想让他很开心,自己也会很开心,哪怕做的都是些无聊的,既不高深也没有仙气儿的事情——就是那种感觉啊。其实很简单的。是我自己想复杂了——其实,就这样简单的。”

黄灯变绿灯。

“喂喂喂你又奓毛干什么,那是以前啊,我现在喜欢你也是普通的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啊——”

“切,少来,我可不是普通男人!

陈桉没有动,目送两个蹦蹦跳跳的小情侣过马路。

抬起头仰望,雪仍然和很多年前一样,从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袭来,无中生有,落了满身。

普通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

普通家庭的父亲,普通家庭的母亲,没有大出息也没有大差错的人生,手持一瓶蓝水,随时准备为普通的人放弃见上帝的机会。

他这么多年走过这么多城市,寻寻觅觅,只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送出一瓶蓝水。

那瓶水,在记忆的大雪中,已经冷得结了冰。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我成长的这些年,有一个陈桉。”

余周周临别时的这句话,他听了,只是笑。

“是啊,恭喜你。”

你多幸运,女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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