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28 page)

10.下凡

林杨回校补课的时候,余周周却翘掉了所有的课,坐上了去上海的飞机。
大舅、大舅妈自然是不同意的,可是不知道陈桉对他们说了什么,最终大舅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对余周周说:“去玩玩,也好。”

大舅把户口本交给余周周,带她去办护照。陈桉一手搞定了两个人的签证,据他所说,有个朋友毕业后去了泰国大使馆,办事方便。

而且,余周周的一切费用,是由他来负担的。

每当想起陈桉,余周周就知道自己是很想尽快长大的,她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修炼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神仙。

大舅妈帮她打包的时候装了太多东西,好像生怕她遇到任何不顺,恨不得将家都塞进旅行箱。在她要进安检口的时候,大舅妈居然哭了。

余周周愣了:“我就去五天,你哭什么?”

大舅妈低声咕哝:“我老是觉得飞机不安全,你说要是掉下来可怎么办……”

余周周哑然失笑,大舅皱皱眉头:“你别听你舅妈发神经,她这样子都好几天了,我以前坐飞机的时候她也老是……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儿,好好玩。不高兴的事儿都扔在那儿,别带回来了。”

她用力点头。对面两个长辈眼底的担忧和关心让她鼻子有些酸,她攥着大舅妈的手摇了摇,那双手曾经在午夜一遍遍地用酒精擦拭着她的额头。

有时候依赖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坏。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口。

余周周掀起遮光板,低头看见碧蓝的海水中一块清晰的半岛轮廓。

和地理书上画的一模一样。她把鼻子贴在窗上,忽然想起小时候看《正大综艺》,里面有个环节的名字叫做“世界真奇妙”。

似乎那时候还对妈妈说过,她长大了以后也要做《正大综艺》的外景主持人,满世界地游玩,吃各地美食,足迹踏遍地球每个角落。

她还没有完全长大,《正大综艺》好像已经停播了——或许没有,只是她再也不看了。

沧海桑田。她盯着下面的半岛,有点唏嘘。

她和很多人一样,怀揣许许多多梦想,闭上眼睛,自己就是希瑞,有上天赐予力量,拔出宝剑,没有斩不破的黑暗。

一定要被无声无息地推到角落,困在人世,学会权衡取舍,直到回头时候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变成此刻的模样,才肯承认,你不是舒克,我也不是贝塔,我们只是两只忙碌的老鼠,生活只是一场觅食。

窗外的景色突然一片水汽模糊,好像起了大雾。几秒钟之后,视野再次豁然开朗,无边无际的纯白云海翻滚在脚下,阳光毫无遮蔽,刺得余周周直流泪。

她无数次幻想过天堂的样子,此刻终于见到了。

妈妈和齐叔叔在这里吗?

余周周笑了。

那么,妈妈,一定要多涂防晒霜哦。

阳光愈加刺眼,眼泪不停地流。

“这个是你的箱子吧?”余周周指着正沿着传送带缓缓向他们挪动过来的黑色皮箱说。陈桉走过去将它提下来,揽着她的肩说:“这样就行了,我们走吧。”

他们一起从上海飞到曼谷,又转机到普吉岛。排队填写入境登记,过海关,然后终于领到了行李,准备离开机场。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翘掉这个夏天高三的第一场补课,千里迢迢地奔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陈桉似乎从来不在意别人眼中那些很关键的事情,无论是她的高三还是他自己的。

“总学习会学傻了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只是那时候是冰天雪地。

陈桉的头发有些长了,还染成了深栗色。余周周在上海机场刚刚见到他的时候,盯着他端详了许久,他摸摸脑袋笑:“怎么了?”

“像藤真健司的头发,”她笑,“原来是像三井的……我是说,补上牙之后的短发三井。”

陈桉却拽拽她的马尾辫:“你一点儿都没有变。从小到大。”

踏出空调开得足足的机场大厅,余周周嗅到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高架桥底下那只有在小时候的挂历上才能见得到的棕榈树,绿得很假。

皮肤棕黑的机场工作人员喊着她听不懂的话走来走去,指挥着集装箱的装卸。陈桉在远处喊她,指了指机场大巴,让她上车。

好像误入衣柜走着走着却进入了魔法世界的小女孩,余周周奔过去,绽放了一脸阔别已久的单纯笑容。

他们住在普吉岛的五星级酒店。并不像余周周想象的那样是高耸入云的宾馆大厦。那个酒店只有十几栋四层楼的小房子,三面包围着院子中间的露天游泳池,另一面直接通向海滩,透过窗子,斜着望过去,有种游泳池一路通向大海连成碧蓝色的水道的错觉。两个衣着艳丽的女子带领他们进入房间,离开的时候双手合十,抵在鼻尖,双眼微闭,一低头说:“萨瓦迪卡。”

余周周有样学样,也双手合十回礼。

然后抬头问陈桉:“你到底做什么工作?走私吗?”

陈桉被她逗笑了:“为什么是走私?”

“这里很贵的,对吧?”

陈桉歪头:“我从家里面拿了20万块钱,然后就彻底断绝关系了。没事,花的不是自己的钱,顺便请你一起挥霍,别客气。”

余周周哑然。这是陈桉第一次提起他的家。

可是她没有问。旅行的开始,实在不应该说这些的。

他们去当地的小佛寺,旅游业开发到极致的地方总是可以挖掘一切机会来赚钱的,进寺庙的一刹那余周周听到了“咔嚓”的声音,并没有多想,仍然和陈桉说说笑笑地往前走。等到出来的时候,小贩围上来,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出示一张照片和两个圆圆的胸章。

照片上,余周周和陈桉刚好经过寺门口的招牌,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泽的高大铜佛像的眼睛低垂着,好像在悲悯地注视着下面的两个人。而余周周正笑得
一脸灿烂和陈桉说着什么,他们看着彼此,满眼的轻松自然。

胸章上面则是他们两个各自的脸。

生命中有很多这样的瞬间,转眼就流逝,也许只有上帝捕捉得到——当然也有人能将它抓拍印刻,然后用来卖钱,800铢,折成人民币100多块钱。

余周周觉得这价钱有点儿肉疼,盯着照片踌躇了几秒钟,陈桉却已经掏钱买了下来。

照片放在包里,然后,陈桉将余周周的胸章别在自己胸前,又将自己的大头胸章别在她胸前。

余周周低头看着胸前的那枚徽章,不觉笑得很温柔。

她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了陈桉的手,十指纠缠。连余周周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做,毫不犹豫。

她低下头,刻意忽略身边的陈桉若有所思的目光。

甚至感觉到了陈桉想要抽离的指尖。她牢牢握住,一言不发。

热带雨季的空气,让人的心也变得潮湿柔软。

余周周从小到大,总是知进退、懂分寸的。但难免会有一次,也想要毫无顾忌,飞蛾扑火。

米乔说:“年轻有追求一切的资格,过期不候。”

“人妖就不要去看了。”研究第二天行程的时候,余周周轻声说。

“也好。”陈桉笑了,从小就不停地打雌性激素,性别扭曲,短命早死,这样的表演让他们两个人看到了,估计心情也不会很好。

普吉岛的最后一天,他们一起去海滩浮潜。黄绿相间的美丽热带鱼成群地游过余周周的小腿,伸出手就能摸到。那一瞬间的滑腻温柔,简直像是幻觉。

她咬紧黄色的胶管,在宽大的泳镜后面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试探性地朝鱼群探出手,像一只第一次捕食的小猫。

她差点儿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从古到今都这样美丽,只是人类自己闷头痛苦,从来不愿意走出门去。

整个人埋在水底,仰起头,阳光隔着海水表面,像一片晃动的液态水晶。

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傍晚的时候,她和陈桉光着脚丫在漫长的白沙滩上散步。余周周每走一步都要将脚趾埋进沙里面,再抬起脚的时候就可以朝前面扬起一片白沙。

海岸朝西,太阳斜斜地浸泡在海水里,交界处暧昧不清,温暖至极。

“这四天,玩得开心吗?”

余周周用力点头:“开心,很开心……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他们都不再讲话。余周周每次遇见陈桉,无论冬夏,要走的路都格外漫长,仿佛永远到不了终点。

“陈桉,你为什么离开家?”到底还是好奇。

陈桉笑了:“那么,我从头讲吧。”

“好。”

“我妈妈很美,她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外国男人跑了,那时候我五六岁。”

余周周想起那个大房子里面神情冷淡的女人,似乎和美挂不上钩。

“我爸爸很有钱,可是她不喜欢他。大家都唾弃我妈妈,可是我很喜欢她。她不是个好女人,为了钱和地位,跟我爸爸结婚,后来又忍受不了了。不过,她卷钱离开家的时候,的确是带着我的。她和那个男人都待我很好,他们很有趣、很博学,尽管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坏人,可是我觉得,他们是好人。

“也许只是因为对我好。

“然后按照恶有恶报的定律,他们出车祸死掉了。”

陈桉说出“死掉了”三个字的时候,的确像在讲故事一样,甚至语调带着点儿戏谑。

“当时不是不难过,只是我太小了。

“后来被接回家。我爸爸再婚,后妈也是个不错的人,从来不管我。后来有了弟弟,再后来我上大学,工作了。弟弟成绩不是很好,我那与世无争的后妈忽然有了危机意识,几次颇有暗示性的谈话之后,我就告诉他们,遗产我不
要了,什么我都不要……不过一次性给我20万吧——其实我是不是应该一分钱都不要就走掉?那样比较潇洒吧?不过还是要了点儿钱,实在想出来玩,可是自己赚的钱要供房子的,所以……你听懂了吧?”

“完了?”

“完了。”

余周周永远记得那时候的陈桉,笑着说,再后来我上大学了,工作了。他一句话带过了十几年,轻描淡写。

并非刻意回避。是真的轻描淡写。

余周周知道陈桉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过程,也许他并不愿意对自己剖析那些复杂的心路历程。每个人的成长都不是一段水晶的阶梯,余周周也许能够从他带着笑意的简略叙述中推断陈桉当时拼命想要离家远行的原因,但是终究也只是揣测。

或许,他并不是想要隐瞒。只是他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在冰雪乐园里面那种怀着抱负和憧憬的语气,那种略带愤怒的表情,他已经都释怀了、自由了,于是没有必要再回过头抽丝剥笋。

余周周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他,当时有没有同学知道你的身世,你的爸爸和后妈有没有说过伤人的话,你有没有觉得愤怒不平……

不断演变的海岸线,倏忽间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天边一片氤氲暧昧的橙红淡紫。

“你说,六年之后,当我回头讲起我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像你这么简略?”余周周认真地问。

陈桉微笑:“你现在就可以做到。”

余周周愣住了。

释怀可以交给时间,也可以交给自己,每个人一直都有能力解放自己。

在陈桉鼓励的目光下,余周周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开口说:“我妈妈和爸爸年轻时候也许是相爱的,只是没来得及结婚,爸爸就因为种种原因娶了别
人。妈妈恨不恨他我不知道,但是小时候倒也因为这种见不得人的身份受了点儿苦。后来生活变得很好,妈妈终于遇见了对的人,我会拥有一个真正的父亲。只是他们在最幸福的时候出了车祸,但是……很迅速,应该没有来得及痛苦。所以如果他们有记忆,那么应该停止在最美好的地方。至于我,好好地生活着,舅舅、舅妈对我很好,有一天我会考大学,离开家,工作,结婚,直到死掉,和他们团圆。”

陈桉轻轻地拍拍余周周的头,像是一种默许的鼓励。

“周周,我也曾经为了某些外在的原因而活着。但是你看,海的另一边没有尽头,这边的太阳落下去,某个地方却正在经历喷薄的日出。你的妈妈永远不会知道你来了普吉岛,也不知道热带鱼从你身边游过,可那些快乐是你自己的,不需要用来向任何人证明。日子一天天地过,你总是选择可以走得更远,过得更快乐、更精彩,不为任何人。”

余周周看着海天相接的远方,伸出手,绚丽的晚霞夹在五指之间,仿佛触手可及。

“嗯,”她郑重点头,“我会的。”

离开普吉岛的那天早上,她醒得很早,另一张床上的陈桉还在熟睡中。余周周经过他床边,端详着他安静的睡颜。

昨晚,陈桉说:“周周,其实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比你大六岁而已。”

余周周微笑:“我知道。”

她从来就不了解陈桉究竟在做什么,也许以后也永远不会了解。他总是走在前方落下她很远,只是善意地用信件和电话维持着那点儿温度。她不懂他的生活,可是她的世界对他来说一览无余,因为她就像是过去的他。

余周周一直是知道的,陈桉对她好,就好像坐着时光机穿过滔滔似水流年去安抚少年时候的自己。

他试着引导她、帮助她,让她不要像自己一样经历那段淡漠偏激的青春。他几乎成功了,在她指着妈妈的婚纱问他“我妈妈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
妈”的时候,他就准备离开的,最多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声:“再见,旧时光。”

没想到,最后的结局,她竟然又向着他的人生轨迹前进了一步。

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假包换。

余周周轻轻低下头,有些颤抖地,在陈桉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她不是害怕他醒来。她知道,即使这时候陈桉是醒着的,也会假装睡着。

余周周站在阳台上凝望着游泳池铺成的水道。湛蓝的生命,总会这样奔流入海,变得平和、包容、强大。

她独自一人飞回家乡。

在机场的安检口,余周周回头看着安然伫立的陈桉,那棵树,总有一天会扎根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陈桉动动唇,余周周却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的。”她微笑。

陈桉的笑容里面有太多复杂的含义,余周周不打算读懂。

“不过,能不能把佛寺门口那张照片留给我?”

陈桉歪头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你有镜子,可以一直笑得灿烂,所以照片给我就可以了。”

余周周点头:“我的确可以对着镜子一直笑得灿烂。”

可是,镜子里面没有你。

毕竟,这段路,你只陪我到这里。

她没有说出口,接过照片,朝陈桉摆摆手,没有说再见,也没有看陈桉的表情。

三万英尺的高度,余周周终于飞回自己的世界。

11.你的资格,我的考试

“你没必要一周来一次的。”米乔靠在病床上啃苹果,她终于稳定下来了,不再吃什么吐什么。

十月的天空总是明朗,余周周削苹果的技术愈加纯熟,终于能做到从头削到尾果皮不中断了。

“不错,”米乔评价,“这样练习过后,你就能够在半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苹果了,果皮不断,然后镜子里会出现你未来丈夫的长相。”余周周白她一眼。

“我说了,你们现在是不是忙得不得了?月考,第一轮复习,你还每周都过来一趟干吗?”

“你好烦。该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吧?”余周周皱皱眉。

米乔发现她游玩归来之后就变了,变得更活泼、更快乐了。

当然,学习也更努力了。米乔心想,果然是有正事的孩子,到高三就知道该勤奋了。

“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该不会是抱着见一次少一次的心思过来的吧?你还挺舍不得我的。”

余周周手里的苹果皮应声而断。

“完了,”米乔咂舌,“看不到镜子里的老公了。”

余周周从断的地方开始继续削皮:“我故意的。”

米乔的确活不了多久了。具体多久,余周周也不知道。她第一次知道,《蓝色生死恋》那么扯的剧情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朋友的身上。当她回到学校之后,听彦一说起这件事情,愣是足足有五分钟没有反应过来。

想起米乔平时那些恣意妄为的举动,还有苍白的面容、黑眼圈、大大的笑脸,余周周感觉到胸口一阵绞痛。

然而她并没有太过悲戚于现实,也没有响应班主任的号召,跟着那几十个
人去看她。

余周周想起余婷婷。她的小姐妹告诉过她,病房里面弥漫着的气味让人作呕,孤独会改变一个人。

他们一天来一趟。他们一星期来一趟,他们一个月来一趟,他们一年来一趟,他们不再来。

她独自一人,每周六下午,什么都不做,陪米乔闲扯到太阳落山。

曾经和温淼互相折损的灵感再次泉涌,米乔越来越感叹余周周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林杨偶尔也会来,却一句话也不跟余周周说。他很忙,奥数和物理联赛的冬令营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和楚天阔等人的成绩决定了他们是否还有必要煎熬高三的下半年。就像当年的陈桉。

余周周曾经给他发过短信,祝他好运气。

没有回音,石沉大海。

他一走,米乔就耸耸肩说:“我的保媒生涯失败得很彻底,很彻底。”

余周周笑笑,“是我不好。”

“一点儿都不失落吗?他就这么不见了。”

余周周歪头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辛锐知道班级里面的气氛很微妙。

十一月的某个清晨,武文陆站在黑板前公布,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和保送生学校推荐名额选拔从这周就开始了。

在这两个学校之前,其他的很多211重点大学也纷纷开始选拔保送生和自主招生名额。辛锐去开水间打水的时候,就听见有个女孩子大声地抱怨:“她怎么这样啊,都是复读生了,还好意思跟咱们抢名额?”

剑拔弩张,诡异的气氛笼罩着高三年级。

“文科方面,北京大学自主招生的学校推荐名额只有一个,当然,”武文陆停顿了一下,“大家也可以通过网络自荐。”

可是谁都知道,只有学校推荐名额是可以直接进入笔试的。自主招生名额20分的加分是多么诱人,没有人不动心。

在很多家长的要求下,最终的评判标准非常均衡——平时成绩加总占60%比重,也就意味着单纯倚重竞赛却严重偏科的理科生也许不一定能拿到这两所学校的保送资格。剩下的40%,则是看11月24日举行的那场资格考试的成绩比重。除此之外,学科竞赛的省级以上奖项、省市三好学生和优秀干部奖励也各有加分资格。

平时成绩加总也包括高一时候的理科成绩在内,这样算下来,凌翔茜、余周周和辛锐的分数咬得非常紧。

这场资格考试,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辛锐用手撑着下巴,冷眼看着凌翔茜极力掩饰着的眼里的火热。

凌翔茜已经连续三次月考失常了。虽然底子厚实,但状态不好是公认的。

余周周仍然不温不火地坐在第二名的位置上,就和初中时一样。自从辛锐开始站在某种高度上“可怜”余周周之后,就感觉到自己不再害怕她。

她,她们,通通不过如此。

辛锐微笑。

就在这一刻,凌翔茜突然回过头,和辛锐目光相接。

辛锐从那目光中读出了穷途末路的鄙视。

她突然直起身子。

监考老师举起卷子,示意密封完好,然后开始从第一排分发答题卡。

考场上的安静都略微不同于以往。

监考老师有点儿犯困,巡考的副校长总在这个楼层晃来晃去,她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看报纸。振华文科最好的一批学生,其实根本没有监考的必要。

只是这一次,她发现靠墙那排第三桌的女生一直在偷看她前面女生的桌洞,拧着眉头,好像发现了什么的样子。

女生抬起眼,跟老师对视了一下,连忙又低下头去。

监考老师疑惑地板起脸,走过去,先走到在第三桌的女生附近看了看,桌面干干净净的,卷子也答得很快。

然后监考老师踱步到第二桌,和第三桌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好像格外紧张。自己站在她身边,她就一直在写错字。

监考老师正要转身回讲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往桌洞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凌翔茜走出教室的时候,曾经余周周心里的那抹“人面桃花”已经变成了惨白。

她经过余周周的桌子,考场里没有窃窃私语声,所有人只是抬头看着她。

凌翔茜嘴唇颤抖着,她只瞥了余周周一眼,轻轻地说:“我没有,不是我。”

“你们都接着答卷!”李主任站在门口,目光复杂地盯着凌翔茜,“你先去我办公室。”

监考老师一副自己劳苦功高的样子,也不再犯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

余周周心乱如麻,凌翔茜最后的眼神,让她生出彻骨的寒意。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辛锐。

辛锐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她们隔着凌翔茜此刻空荡荡的座位,无言地对视。

余周周已经很久没有和辛锐说过话。那种隔膜说不清道不明,其实从初三的末尾直到现在,一直就没有在辛锐的眼睛里消失,好像过去的那个辛美香已经彻底消失了。那个为了打抱不平而偷偷在徐志强凳子上撒了一大把图钉的女孩子,这一次却在凌翔茜背后插了一把刀。

尽管她的眼神何其无辜。

“那个同学!考试的时候怎么随便回头?都没吸取教训吗?”

余周周转过头,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眼前的黑板、黑板上方的红字校训、前方的讲台、侧面明亮的窗、窗外的云……和全天下所有的教室一样,又好像和自己小学时第一次踏入的那个教室
也没什么不同。

学校是不老的怪物。

可是这里坐着的这群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凌翔茜突然感到一种倦怠。恐惧和惊慌如潮水般漫过她,又退下去,最后剩下的,就是倦怠。

她没想到,自己的妈妈竟然会在校长室扇了她一巴掌之后晕倒。

简直像是电视剧看多了。

武文陆的表情,是不是叫作“我早就料到了”?

这样一群不相干的人,明明对她毫无了解,竟然能把自己“作弊”的动机和心理过程都分析得丝丝入扣。从很早前开始,早恋,得失心过重,骄傲,眼里无人,懒散,同学关系紧张,连续多次考试失常,对自主招生名额的态度出现偏差,走了歧路……

凌翔茜偏坐在沙发上,拒绝站起来认错。

自始至终,她只说过一句话。

“我没有。不是我。”

这是她最后的骄傲。

甚至在她妈妈倒地,墨镜摔在一边,露出仍然在颤抖的眼角时,她也没有站起来。

任凭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不会弯腰低头,绝不。

“保送资格肯定取消,这没商量!”副校长也知道凌翔茜父亲的身份,他努力地在坚持原则,“这件事情,虽然说大则大说小则小,但是……”

凌翔茜忽然站起身,拎着书包和外套,径直走到门口。

“你可以取消我资格,可以勒令我退学,我不在乎。”

她眼含热泪,死盯着武文陆:“可是我没做过的事情,杀了我我都不会认。”

凌翔茜头也不回地踏出办公室。

一阵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卷土重来,彻底将她吞没。

12.泯然众人间的幸福

考试结束铃打响的时候,余周周腾地站起身。辛锐有那么一秒钟觉得余周周要冲上来撕了她——她从来没见过余周周那样愤怒。

不,也许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她只顾着蜷缩成一团,不敢抬头,只能听到徐志强的辱骂声,还有余周周愤慨的指责声。

温淼说过,余周周是打不死的星矢。她的心里,永远有一个雅典娜。某一刻,辛锐就是她的雅典娜。

可是此刻,余周周只是无限悲凉地看着她。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肯定是你。”

辛锐本能地想要辩解,辩解这种行为从来都无关事实真相,只是自我保护。

可是余周周没有听,也没有说,仿佛是懒得看见她一样,拎起书包奔出了门。

这只是第一门,资格考试还远远没有结束。

可是这个考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辛锐的心重重地坠落。

“林杨?”

“……周周?”林杨的声音透着一股惊讶,还有自己都没发觉的喜悦。

他握紧了电话,挠挠头:“那个,语文题有点儿难啊,出的都是什么犄角旮旯儿的破题……”

明明早就告诉自己,既然她拒绝,那么就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要。

而且,这可不是欲擒故纵,绝对不是。他在心里面告诉自己。

“别废话,”余周周的声音中透着焦急,还有几分让林杨熟悉又陌生的斗志与魄力,“凌翔茜出事了。你在哪个考场?我现在过去找你!”

林杨茫然地听着余周周简略的描述,挂下电话之后,立即拨通了凌翔茜的电话。

关机。

他有些慌神了,蒋川的电话也关机,应该是刚考完试还没来得及开机。

“考得怎么样?语文题有点儿难。”楚天阔早就在之后的几次考试中重新夺回了第一名,面对林杨的时候依旧大度淡定,笑得很随和。

林杨不知道应该如何对楚天阔开口。凌翔茜似乎后来和楚天阔毫无联系,他顾及着凌翔茜的面子,从来没有打听。

他终于还是说了:“余周周告诉我,凌翔茜被冤枉作弊,从考场上离开了。”

楚天阔歪头:“什么?冤枉?”

正说着,余周周已经爬上了楼,跑了过来。

“我刚才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了,他说处分还没有商量出来,凌翔茜就拎着书包出校门了。”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林杨有些慌。他一直都知道凌翔茜的脾气——尽管长大之后懂得装得乖巧些,可是根本上,还是和小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余周周摇头:“我不知道,我的预感很不好。”

林杨几乎是当机立断:“走,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一起出去找找她。”

楚天阔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在林杨抓起书包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惊呆了,第一次直白地说出感受:“你疯了?你难道不考试了吗?”

林杨笑笑:“那个,楚天阔,你好好加油。”

余周周意味深长地看看林杨,抓起他的手腕把他拖走。

楚天阔靠在门上,觉得无法理解。他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生物书还有几页没看完,于是回到座位上掏出课本,轻轻地翻开。

只是脑海中那两个人抓着书包弃考狂奔的样子久久不去。楚天阔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他向来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孩子,他知道什么才是正事。

只是那两个背影一直踩着他的生物书的页面,留下一串让他迷惑心慌的脚印。

凌翔茜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种荒谬的自由。

她在路上看到了陈景飒。对方正在用高八度的嗓音抱怨着语文考题,看到凌翔茜,嘴角有一抹讥笑。

“考得怎么样啊,大小姐?”

凌翔茜忽然笑了,她看着陈景飒的眼睛,这个人的不友好断断续续折磨了她整整两年,此刻终于解脱。

“陈景飒,你能不能闭上嘴?我听见你那像是踩了猫尾巴的声音就头疼。”她第一次感觉呼吸这样顺畅。

出了校门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随便踏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坐上另一辆,再坐到终点……

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终点,她始终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呆滞地盯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冬天的地上满是黑色残雪,灰色的城市有种脏兮兮的冷漠。

最后抬起头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站在郊外的音乐学院门口。

她记得,小时候,她、林杨和蒋川三个人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考级,学了两年之后是五级,然后第二年是六级,第三年八级,第五年林杨和自己冲击十级,蒋川仍然规规矩矩在考九级。

最后一年夏天的时候,音乐学院正在扩建,楼房外围露出大片的杂草丛,漫漫天地一望无际,荒原让他们三个都忘记了呼吸。

是谁说的,音乐家总是要亲近自然才能领悟天籁的真谛。可是身后大厅里面那些因为考试而紧张焦躁的孩子,像是量产的机器,流泻的音符里面没有一丝灵魂——他们毕竟真的不懂得他们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凌翔茜已经找不到那片荒原。当年的荒原盖上了新的教学楼,然后新的教学楼又变成了旧的教学楼。那方恣意生长的天空,被分割成了细碎的一块块,她抬起头,看不到自己的小时候。

做个好孩子。考级的等级一定要是“优秀”,考试一定是第一名。饭局上小朋友们被拉出来唱歌,说场面话助兴,大人们纷纷在底下品评谁家的孩子最大方、最乖巧、最像小大人,她一定要占至少一个“最”字。

但是,好像没有人记得,好孩子的好,其实是那颗心。

最最关键的时候,没有人说一句“我相信你没有作弊”。

没有人相信。她很想知道她妈妈晕倒时心碎的原因,到底是为她心痛,还是只是为自己的脸面无存而惊慌?

凌翔茜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特别难过。她好像早就已经麻木了,只是站在楼群包围的广场中央吹着冷风,什么都没有想。

几分钟后,她走出校园,打车,坐到里面对司机说:“省政府幼儿园。”

窗外景色流转。然而省政府幼儿园还是以前的样子,破旧却亲切。凌翔茜想起那个负责热盒饭的老奶奶,想来应该早就去世了。那时他们吃饭的时候总是要比赛谁吃得又快又干净,亮着见底的铝饭盒朝老师邀功。蒋川总是吃得很慢,凌翔茜斥责他拖他们小组的后腿,蒋川却慢悠悠地说:“吃得太急,消化不好。”

还有秋千。大家总是因为秋千打架,可是一旦自己抢到了,那些小男孩又都围上来争着要帮她推秋千。她会瞪起眼睛大声说:“我自己能荡到很高很高,用不着你们!”

那时候傍晚的天空看起来总是提子冰激凌的颜色。他们吃着娃娃头雪糕,咬着跳跳糖,说着以后会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最后通通变成了此刻的如是这般。

凌翔茜冻得不行,只好躲进附近的一家百货商场。一楼的化妆品专柜永远是一片明快柔和的色彩。商场里面人很少,只有三五个女学生,穿着的白色校服上印着“29中”的字样,在附近转来转去,什么都不买,好像是和自己一样在取暖。

突然听见有个女生说:“詹燕飞,詹燕飞快来看,这条链子跟你的那条像不像?”

凌翔茜惊讶地看过去,那个胖胖的面目平凡的女孩子,眉宇间依稀能看得出小时候的模样。她跑到那个女生身边,盯着施华洛世奇专柜里面闪耀的某款挂坠,好脾气地笑笑:“我的那个才20块钱,去黄龙玩的时候买的,假的,跟
这个能比吗?”

“詹燕飞?”

詹燕飞转过脸,探询地看着她:“你……我们认识?”

凌翔茜摇摇头:“没,我认错人了。”

詹燕飞笑起来,脸上还是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剪了短发,神态平和满足,被几个朋友拉走坐上扶梯慢慢朝着二楼上去了。她升到半空中的时候还疑惑地看了一眼凌翔茜,歪歪头,仍然有些像小时候在台上的那个故意装作很可爱的小燕子。

只是再也没有人叫她小燕子。

曾经,凌翔茜春风得意的时候,是怎样地嘲笑过学不会奥数的詹燕飞和余周周?又是怎样地对蒋川夸夸其谈,说他们以后的路会很艰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都是没有长远计划的女生,你看着吧,蒋川,这未来都是会泯然众人的……

余周周绕了一个弯路,回到了和她并肩的同一条起跑线。

而詹燕飞,退出了比赛,安心地拉着几个姐妹在大冬天哆哆嗦嗦地躲进这栋大楼,一边取暖,一边笑闹。

泯然众人。她笑詹燕飞泯然众人,却忘记了,幸福永远都属于平凡的大多数。

余周周并没有告诉林杨关于辛锐的任何事。她只是坚持,她相信凌翔茜没有作弊。

林杨点点头:“我知道。”

凌翔茜家里面的电话没有人接,林杨给自己的爸爸妈妈打电话,本想询问凌翔茜爸爸的电话,结果话还没说明白,却招来自己妈妈的尖叫。

“你居然弃考了?!”

林杨连忙挂断电话,朝余周周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最近……更年期。”

余周周轻轻拉了拉林杨的袖子:“你弃考,真的没问题吗?”

林杨笑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保送没戏那就自己考呗。你既然没问题,我更不可能有问题啊!”

余周周摇摇头:“我们不一样。你还背有那么多期望。”

又是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可是林杨好像再也不会被余周周的断言所蛊惑。

“你废话太多了。”他的身高已经能做到居高临下地揉着余周周的脑袋。这个动作如此熟悉,余周周突然间感觉到心底的一股暖流,却不是因为陈桉。

“林杨?”余周周下意识地喊了他的名字。

“怎么?”

她笑笑:“没什么。”

这个人是林杨。

蒋川坚持自己出去找凌翔茜。余周周和林杨结伴,先是把学校的周边寻了个遍,最终,报刊杂志亭那个向来喜欢与漂亮小姑娘搭讪的老板,在林杨颠三倒四的形容之下,他一拍脑门儿:“哦,是有个小姑娘,没穿外套,拎着书包,从这儿坐车走了。坐的哪路车,我还真不知道……”

林杨朝余周周摊手:“现在怎么办?”

余周周望着站牌:“如果我是她,我会随便地坐一辆车。所以逻辑推理是没有用的,我们找不到她。”

林杨挠挠头:“现在回去考试肯定来不及了。你说咱们这是干吗?”

可是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懊恼或者疑惑。

余周周歪头看他:“没有用也要找,荒唐也要找,如果你当时坐在考场上假惺惺地关心却动也不动,我想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而且这对凌翔茜也很重要。”

告诉她,其实还是有人相信她,也有人觉得她的存在比自己的保送资格更重要。

剔除光环什么都不剩的凌翔茜,也同样被爱着。

余周周和林杨用了一整个下午去了林杨认为有可能找到凌翔茜的所有地方,一无所获。

为了躲避自己妈妈的夺命连环Call(电话),林杨关掉了手机。几番辗转,
有个陌生号码打到了余周周的手机上。

“喂,您好。”余周周接起来。

“你好,我是林杨的妈妈。”

声音中沉沉的怒气让余周周不禁有点儿心慌。

“余周周吗?你是不是和……”

余周周立即轻声打断她:“您稍等。”然后将电话递到了林杨的手上。

不知道林杨妈妈是怎样多方打听才找到余周周这条线索。林杨被抓了个正着——无论是弃考这件事情,还是余周周。

林杨一直懒洋洋地答着,脾气倒是不错。

“嗯。”

“没办法,我必须出来找她。否则我还是人吗?”

“我没跟你急啊,我现在态度很好的。再说现在回去也没有办法再参加考试了,你让我专心找她吧。”

“妈妈,你好好劝劝凌翔茜她妈。凌翔茜在我和蒋川面前再怎么装,其实我俩都知道,她那个神经病的妈妈——好好好,我尊敬长辈,我尊敬长辈。反正,凌翔茜这么大压力,全是她妈妈造的孽……好,我不胡说八道,我尊敬长辈……”

余周周在一旁听得很想笑。她喜欢看林杨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突然林杨沉默了很长时间,表情也渐渐严肃。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妈妈,这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自己担着。”

他挂下电话,再一次轻轻地揉了揉余周周的脑袋,充满了安抚和保护的意味。这么长时间以来,余周周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毫无成见地观察他,她一直以为他还是一个被爸爸妈妈和周围人寄予厚望的、一路顺遂的小男孩,自以为是、充满阳光,可是此刻才发现,他的语气中有什么东西在破土发芽,无关优秀,只是岁月。

“你们……在谈什么?”

林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你。”

你。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自己担着。

就在这个时候,余周周突然接到米乔爸爸的电话。

米乔今天早上突然间陷入昏迷,现在还在抢救中。

林杨和余周周的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医院里面度过。又是长长的走廊,冰凉的塑料座椅。余周周后脑勺抵着墙,突然不那么害怕医院。

她曾经在医院经历过最初的死亡,倾听了最忧伤的回忆,也得到过最绝望的消息。

也许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他们的目光还不够长远,看不到中转站之后的世界,可是那里未必不美好。

对余周周来说,米乔是个奇迹。她敢在生命最后几年的时光里,若无其事瞒着所有人开开心心地上学、闯祸、Cosplay、骂脏话、跟主任吵架,也能在医院里大大咧咧地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指导余周周削苹果皮,被余周周的笨拙惹怒了之后抓狂地直接扔枕头砸护士长——当余周周问起她为什么自己犯错却砸护士长的时候,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我几年前就觉得那个护士跟我爸之间有点儿意思,我在给我爸制造跟她道歉的机会。保媒一桩胜造七级浮屠……”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米乔哭泣,没有看见过她像他们一样悲悲戚戚、自怨自艾地四处倾诉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和挫折。在大家一起玩Cosplay的时候,她可以指着自己深陷的恐怖眼窝主动请缨扮演《死亡笔记》里面的L,好像病情给了她多么得天独厚的机会一样。

坚强乐观是可以伪装的,米乔的快乐,没有一丝造作。

林杨轻轻地抓住余周周的手。

“我给她白写了那么多张卷子,她还没做到她答应我的事情呢,她就是想跑我也不会同意的,”林杨勉强装出轻松的样子,“相信我。”

就在这时,大夫推门走出来。余周周站起来,说了一句非常TVB的台词:“大夫,情况怎么样?”

大夫被她殷切的目光逗笑了:“没事了。”

世界上最美妙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没事了”。

也许是林杨的笃定起了作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米乔刚好平安踏入第二天,脱离了危险。

余周周正抚着胸口庆幸,突然在走廊尽头看到了奔奔。

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胡乱地朝余周周和林杨打了个招呼,就趴在门口焦急地朝里面张望着。

余周周有很多话想问,但是突然不想打断他。趴在玻璃上张望的奔奔看起来那样焦灼不安,那样陌生,可是那么温暖。

她和林杨悄悄地向米乔的父亲道别。

就在这个时候,林杨接到了蒋川的电话。凌翔茜已经被他送回家。

“她的情绪比我想象中稳定,真的,”蒋川笑了,“相信我,一切都好。”

林杨挂了电话才突然发现,他竟然完全记不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蒋川说话的时候不再吸鼻子了。

一切都好,一切都顺着时光不断向前。

医院的地址比较偏,他们出门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只剩下橙色路灯,连一辆车都没有。宽广的十字路口上,只有孤单的斑马线和红绿灯。

余周周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她疲惫地笑了笑,四下无人的午夜,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机器猫,最喜欢的一集就是,他们用缩小灯把自己变得很小,然后在自家后院造了一个小型城市,只属于他们几个的小型城市。在那个城市里面,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实现自己平时做不到的愿望。大雄希望可以一直站在漫画店看免费的新播漫画而不用被老板赶出去,胖虎可以使劲儿地吃炸猪排饭,机器猫买了好多铜锣烧都不用付钱,静香也拥有了自己的玩具店……”

林杨笑了:“都是很棒的愿望。”

“可是,”余周周看着他,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橙色路灯下,竟然有泪光,“我
最喜欢的是里面那个无名小配角的梦想,只有一个单幅画面,一笔带过。”

“什么?”林杨温柔地看着她,像在哄着一个偷喝白酒结果喝醉了的小孩子。

“那个小孩躺倒在空旷的大马路上,四仰八叉,对着天空大声说,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躺在大马路上了!”

余周周也大声喊起来,好像一刹那被那个小配角附体了一样。

林杨突然拉起她的手,朝着十字路口的交叉点奔跑起来。

“你做什么?”

“当然是,躺在大马路上!”

林杨将目瞪口呆的余周周带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四面的红绿灯仿佛精神错乱一般全部变成了红灯,把路口围成了一个安全的死角。荒芜而没有边际的四条路,全部通向无尽的黑暗。

他们一齐躺倒在十字路口,摆成两个“大”字,又好像小时候用剪刀、白纸剪出的最原始简单的那种紧紧牵着手的小人。

晚上的阴天呈现一片压抑的血红色。余周周反而没有感受到想象中那种因为玩火而带来的刺激感。

她感觉到自己重新归入了大地的宁静。

这样的一天,终于结束。

在这场盛大的考试中,每个人终究会作出自己的选择。

就连米乔也选择了,要继续活下去。

他们走过一个个十字路口,一次次分道扬镳,也许兜兜转转会再遇见,也许从此天涯两端。可是此刻,四条路各有方向,余周周却不想考虑以后。他们终究要道别,要长大,要腐朽。

她从小到大,做过太多的梦,没有一个真正实现。

她不是白娘子,不是女侠,不是希瑞,不是小甜甜,不是任何人。

她只是一个想要躺在大马路上的无名小配角。

长大的过程,就是余周周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女侠的过程。

她在兜兜转转的过程中,最终还是弄丢了圣水,放弃了蓝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轻轻捏捏林杨的手,朝着天空大声地、旁若无人地大喊。

“终于可以躺在大马路上了!”

她在林杨的怀里哭到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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