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23 page)

4.到底有多远

辛锐掉头回班,拉开门的时候迎面撞过来一个女生,她一闪身,对方就朝着对面的墙直扑了过去,从背影看,是凌翔茜。

“不好意思,没有吓着你吧?”凌翔茜一只手捂着头,另一只手忙着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没。你没事吧?”

“嗯,那我走了。”

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女孩子啊。辛锐留神看了一眼凌翔茜跑步的样子,居然和何瑶瑶一样的做作,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厌恶。

公主殿下。

辛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周周捎给自己的政治练习册。

每个单元前面都有辅助背诵,编者将重点部分留白由学生来填写。开会时学校通知的教学进度是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讲起,高一时的经济学部分留到以后再复习。辛锐翻开书包寻找新发下来的政治书,右手边排好了三种笔准备自己画重点。刚刚看了三行绪言,广播里面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声音。

“各班同学请马上到升旗广场上集合,校会照常举行。”

原来那阵莫名其妙的雨竟然瞬间袭来瞬间又消失了,辛锐有些烦躁,好好的一个早上,被荒废得有些莫名其妙,和那场神经质的雨一样。

“一起走吧!”突然有个矮个子的女孩子走过来冲辛锐笑了笑,胖胖的脸上有对明显的酒窝,小小的眼睛一眯缝起来更是像没有一样。女孩很自然地拉住了辛锐的手,辛锐有些诧异。

“我叫陈婷,你呢?”很简单的开场白,陈婷的声音平凡得让人记不住,语速偏快,但是语气隐隐地让辛锐觉得不舒服。

“辛锐。锐利的锐。”

“没听说过啊!”陈婷丝毫不知道自己惊讶得有故意之嫌的声音已经让辛锐头上布满阴云,“你高一哪个班的啊?”

“一班。”

一班、二班的学生不是省奥林匹克联赛一等奖就是中考成绩极高的学生,辛锐早就了悟如何随意地说出这两个字,并且不让别人觉得是喜气洋洋、故意炫耀。就把它当成是五班、六班、十四班一样说出来就好了,平淡的语气,和余周周说的“早上好”一样。

虽然听腻了别人对这两个字大惊小怪的反应,可是陈婷压根儿没有反应的态度还是让辛锐有些难堪——就好像明星走在街上摘了墨镜,却没被人认出来。

“一班?也是优班?看见那个女生了吗?进屋拿外衣的那个。”陈婷指着不远处的凌翔茜,而凌翔茜似乎听到了,辛锐看到她眼睛微微往这边望了一眼,又低下头装作没有听到。

“那个是凌翔茜,二班的。二班可是优班,理科超强,她还来学文,肯定是文科第一呢。家里有钱,人又漂亮,算校花了。”

你跟我打招呼就是为了介绍校花给我认识?辛锐微微皱了眉头,一瞬间想抬杠说,凌翔茜可能是因为理科太烂才来学文的,看了一眼对方热衷八卦和挑拨的表情,终究还是因为害怕这句话被恶意传到凌翔茜耳朵里而作罢。

“嗯,我知道她,真的特别全才,完美啊,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只能望着女神叹气了。”

辛锐用有些夸张的声音附和道。毕竟,自己在余周周的面前也说过她会是年级第一的。可是,没有一句是真心的。

辛锐不愿像凌翔茜一样被万众期待,旁人只需要用夸张赞美的语气定下标准和枷锁,却从来不管当事人会背负多大压力。

赞美是不需要负责任的。

然而没有人期待,却更丢脸,前一种是在众人面前,后一种是面对自己。

辛锐学不会自欺。她知道自己讨厌一切有意无意地举着镜子照出她卑微一
面的人,她打碎了何瑶瑶的镜子,然而凌翔茜这一面,却不是可以抢过来粗暴地摔碎的。

一道裂痕,砰然碎得无可挽回,这才是完美应有的归宿。

“你原来是哪个班的?”辛锐岔开话题。

“我是十六班的。”同样是分校,陈婷全然没有何瑶瑶的自卑和在意,这样的口气,辛锐在说“一班”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我们班有个人你绝对认识,慕容沉樟,就是挨处分的那个,打起架来那才是够爷们儿,我们班女生一半都喜欢他。还有柳莲你知道吗?那女生早上坐白色加长凯迪拉克来的,老爸是金门大酒店的老总。”

辛锐没有讲话。她们已经走到了楼道里面,人群很吵,辛锐已经没有力气周旋了,正好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忽然听见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讲自己早上起床后的趣事。

“我要疯了,明明就要迟到了,我妈非要给我缝衬衫扣子,我抓了一手果酱,她让我帮她拿着点儿扣子,我没有办法就含在嘴里了。我爸又来劲儿了,把我准备好的校服拿衣架给挂起来了——这不添乱嘛!我一着急,张嘴喊他,结果把扣子给咽下去了。你说这可怎么办?”

辛锐忽然有种被雷劈中了的错觉。这个场景好像发生过,在某个文具店,她无意中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被余周周听到,执着地追问着那颗扣子的去向。

那时候,余周周笑得如此温暖柔和,轻声问她:“你也喜欢文具?”

现在的余周周,书包里面只有一个浅灰色的格子笔袋,里面钢笔、铅笔、圆珠笔各一支,再加上橡皮和0.5 笔芯,通通朴素至极。

辛锐正沉浸在回忆里,胳臂又被陈婷拉了一把——“看没看见,那个就是余周周。”

又看到了余周周,和身旁一个苍白瘦弱的男孩子在说着什么,看样子也只是处在互相了解中,说着彼此共同认识的同学老师一类的话题。见到辛锐,余
周周笑了一下。

“没想到雨停了。”辛锐说。

“余周周啊,你在一班吧。我是陈婷啊,小学时候我是五班的,我还记得你呢!听说你考上振华了,我就一直特别想看看你变没变样,结果高一一年都没机会见到你呢,我还说这人天天埋头学习怎么跟消失了似的。听说你也学文了?为什么不在一班待了?是不是……难道理科学得困难吗?”

辛锐的眉头彻底拧成了麻花,半小时内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对文科生通用的误解和侮辱让辛锐的烦躁被催化得剧烈反应起来。

“真的是好久不见。你也学文了?”

余周周浅浅地一笑,辛锐哼了一声——又来这套。余周周什么也没回答,只是顺便随口问了对方不咸不淡的问题,亲切友好的乾坤大挪移。

“对啊,我妈非让我学文,我还不乐意离开我们十六班呢,慕容沉樟和柳莲都是我们班的。我上学期物理、化学全四五十分,这样根本考不上中山大学,所以我就得学文了,无奈啊,要不谁学文啊!”

呵呵,就凭你,想上中山?辛锐的阴郁已经挂在脸上了。

“我就觉得学文挺好的啊。”彦一在一旁小声地接了一句。辛锐看着他,觉得这个瘦瘦的男孩子一下子高大了许多。“你和周周一个班的?”她问。

“嗯,我们是同桌。”

“我叫辛锐。锐利的锐。”

“我知道你,很厉害的,你和余周周高一是同班的吧。我叫郑彦一,原来是十五班的。”

“啊,十五班的,我知道我知道,陆培培原来在你们班,她民族舞跳得超漂亮,我们班有俩男生追她呢。听说她妈妈是市银行行长,进学校的时候校长单独见她妈妈呢,咱们学校贷款还指望跟她妈妈搞好关系嘛。不过听说她也来学文科了,就在我们三班!还有于良,那天我看见他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了,比他大九岁呢,在农大读博士生,家里超有钱。”陈婷继续旁若无人地说。

“九岁?”彦一惊讶地大叫,“大九岁?余周周你相信吗?”

“哦,女孩子年纪大点儿没关系。女大三,抱金砖。”余周周打了个哈欠。

“可这是九岁,九岁!”

余周周愣了一下,慢慢地说:“那就是三块金砖。”

辛锐扑哧笑出来,刚刚陈婷对凌翔茜肆无忌惮的吹捧给她带来的压抑感突然减轻了,似乎是意识到了陈婷对知名人物一视同仁的热衷和描述时的口无遮拦,她开始换一种无所谓的眼光观察陈婷了。

对方还在不停地说着。

“我今天早上听顾心雨说,哦,顾心雨也是二班的,优班呢,这丫头成绩特别好,原来在我们初中就特别厉害,我们俩没得说,关系超好。顾心雨说今天早上升旗有诗朗诵,是许荔扬和二班的林杨,大美女和大帅哥!演讲的是楚天阔,咱们校草,你知道吧?一班的班长,一班可是优班!”

你刚才不还问我一班是不是优班吗?辛锐叹口气。

余周周没有再讲话。辛锐在陈婷说话的间隙冲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周周回应了一个哈欠。

“她对凌翔茜评价也很高呢。”辛锐不知道为什么又提到了这个人。刚说完,就有些后悔,毕竟不希望周周觉得自己小心眼。

“她的嘴里没有评价,只有传闻。”

“传闻岂不是大家的评价?”

“传闻是一个有分量的人的评价和一群三八的复述。”余周周似乎昨晚睡得很不好,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着哈欠,眼泪都在眼圈里面转悠,“去上厕所了,你们先走吧。”

“可是,凌翔茜不是传闻。”明明不想要提到,偏偏要争执她的是非,辛锐觉得自己疯了。

此时,彦一出于礼貌不得不听着陈婷讲十五班名人的爆料,随着她一起下楼,而辛锐和周周则在拐角处安静地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动。

“她成了你新的动力吗?”余周周问。

“我不懂。”

“你懂。”

“随你怎么说。”

“我倒是很高兴你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我找她做什么?找她麻烦?”辛锐隐隐约约感觉到,余周周正在触碰自己心里面的禁区。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一个?”

“辛锐,你没有办法独自生存。”余周周叹气。

“但是你有办法。”

辛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句话比何瑶瑶的镜子还尖利刻薄,直直地戳向余周周最深的伤口。她慌张地想说些圆场的话,又觉得在余周周面前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只能继续丢脸。

余周周看着她,安静地笑。

“是啊,我的确有办法。所以我不恨。”

旁边经过的人群没有注意拐角处的她们,余周周安静地注视着辛锐,眼睛里是迷蒙的水汽。

辛锐忽然想起同样的神态,在初中的操场边上,温淼的注视。

初夏的蜻蜓在背后飞过,辛锐有些脸红地追问:“东京很远,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远就是很远。”温淼明显不想多说。

东京很远?如果有钱,只是几个小时的飞机,三万英尺的高度。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其实自己明白他在说什么。

因为这个场景总是记得,有一个人对自己清清楚楚地说着。

东京很远。

5.公主殿下

凌翔茜站在升旗广场上愣神。

一个假期的慵懒之后突然早起着实让她吃不消。爸爸早上走得很早,为了搭他的车,凌翔茜也不得不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了学校。

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正在窃窃私语:“看,那个就是凌翔茜。”

凌翔茜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目光也没有向声源倾斜一度,却扬起脸转身和后面的李静园说话,娇媚灿烂的笑容正朝着说话人的方向。

“好漂亮。”

“是啊,学习还那么好,从二班出来学文,肯定是年级第一了。”

凌翔茜的嘴角又向上倾斜了一度,虽然还是有些昏沉,可直觉上自己已经是升旗广场的中心了。生活就像一场表演,光鲜美丽,娱人娱己。而从学生生涯伊始,冥冥中就有一股推力在顶着她,从幼儿园小红花最多的茜茜到今天,她一直仰着头承接上天滴下的甘露,那里浸润了全部的惊羡与宠爱,让人欲罢不能。挑灯夜读后取得最棒的成绩,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直面为子女成绩问题头疼而又猛夸自己“完美”的叔叔阿姨,露出谦逊温和的笑容,顺便在背后轻声抱怨说自己真的不喜欢被恭维——凌翔茜不清楚为什么每每这样的场景出现,心底总像涌泉般漫溢幸福。

美丽的凌翔茜偶尔把手挡在额前去看阳光,恍惚中那灿烂喷薄的是她自己的无量人生。

就是因为这样吧,才会为瑕疵神伤。早上只能把书放在腿上低头去看,是因为怕别人看到那本沾了水,结果变得皱巴巴的历史书。凌翔茜家里有成堆成堆的笔记本,全部质量上乘、美观大方,却都只写了前几页——多数情况下只因为那几页写的字不好看,或者行列歪了,或者和这本书一样洒上了水,于是被搁置。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好看的文具,有时候不小心把刚刚买到的圆珠笔外壳划掉了漆,就一定要执着地再买一支崭新的——只是后来发现,其实往往是那支破损的笔用起来最随意顺手。鬼知道为什么。

早上的心情有些烦躁,就是因为急不可耐地想要买一本新的历史书。只是这种小事情而已。

她忽然想起怪怪的蒋川,曾经很哲学地告诉她,完美主义者注定无法善终。

大家慢吞吞地从教学楼里面出来,在升旗广场上闲聊打闹。教导主任用高八度的声音催促各班站好队,声音尖厉得能划破钻石。

前方那个穿着背带裤正忙着披上校服外套的女孩子,似乎是余周周,早上和自己对视微笑的余周周。

再见面时,凌翔茜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余周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生了,虽然依稀记得小时候她曾经让自己很吃瘪。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过去她太不懂收敛。

余周周考上振华了,中考的分数甚至比自己还高出2分。

话说回来,余周周也学文科了。

凌翔茜想到这里,忽然有点儿恐慌。接受夸赞是要有一定担当能力的,而她——凌翔茜,一定能做年级第一吗?

凌翔茜晴朗的心情顷刻毫无道理的大雨瓢泼。

还有一个人。辛锐——那个又黑又冷的女生,和余周周一样,也是从一班转过来的。

不过,就算是她们两个没实力胜过自己,普通班里也有尖子来文科班,谁知道会不会出现黑马?如果最终凌翔茜没能众望所归,大家会怎么看她?

思绪就这样杂乱无章地涌动,终于心烦意乱了。

“我宣布,振华中学升旗校会,现在开始!”

陈景飒的声音和教导主任活似姐妹花。

这句话是高一时候陈景飒被选为升旗校会主持人之后蒋川说的。当时凌翔茜只是低着头笑,没有搭腔,却也暗自赞叹这句话的绝妙。抬头时看见了陈景飒的冷笑,一下子满脸通红。蒋川有点儿娘娘腔,其貌不扬,却天生有种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傲气和温暾,说话往往一针见血。陈景飒很明智地没有和他计较,
反而处处为难当时刻意想要自我保护的凌翔茜。

生气,就要表现给那些会给出令人满意的反应的对象看。凌翔茜就是这样的对象。她愈加渴望所有人的友好和承认,陈景飒偏偏就成了心头的大石头,每周一早上都会用她有如录音机绞带般的声音来提醒自己,有人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升旗唱国歌的时候依然有许多人在闲聊,每到这时候,扬声器就时好时坏,好像刚才的好效果是给陈景飒献殷勤一般。许多人的鸭舌帽依旧没有摘,国歌居然唱出了三个声部。

“下面请欣赏国旗下的演讲“金秋九月,振华人扬帆远航”,演讲者,高二二班楚天阔。”

掌声雷动。记忆中似乎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大家一般情况下都在走神或者聊天,尤其是操场中后部分的人。然而这一次,学生们都出奇地捧场。甚至扬声器也很配合,沉稳而清亮的声音传遍了安静的广场。

凌翔茜低头笑了笑,大家都在伸长脖子张望升旗台上的小黑点,她的目光反倒飘离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耳朵却紧张地捕捉对方好听的声音。那样沉稳而清亮的声音,就像这个人一样。

早上的时候去找过他,把约定好的时间拖后再拖后,希望能接到对方询问的短信,可是没有,所以只好急急忙忙冲出教室赶在升旗前跑到一班。他们班的同学在门口进进出出,一脸八卦表情看着她。凌翔茜希望被别人注意到,希望被传和楚天阔的八卦,但是又不希望被传播成自己在主动追求——所以她更希望楚天阔来到自己班级的门口说,请找一下凌翔茜——然后在周围人一片带着笑意的起哄声中,表情淡漠又微微脸红地向门口移动,对门口那个好看的男孩子说,什么事情?

所以她向对方借书,并且希望楚天阔到自己班级去取书,然而每一次凌翔茜发短信要楚天阔过来拿书的时候他都在忙,凌翔茜不得不装出一副体谅人的样子去一班送书,表情矜持地寒暄几句匆匆告别。

她从小被许多人追过,知道男孩子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爱恋都是怎么表达的。有人热切地献殷勤,有人故意凶神恶煞地找碴儿欺负,其实都是男孩子笨拙的示爱方式,传达的都是同一个信息:凌翔茜,我喜欢你。

然而眼前这个站在升旗台上的男孩子,他好看却又略显生疏的笑容,那些彬彬有礼却极有分寸的关心,都让凌翔茜同学着迷而又苦恼。

这个男孩子的心,就像奖券,揣摩了半天,还是没有确定的答案。

或许他只是欣赏她。

又或许连欣赏都不曾有,只是礼貌使然。

凌翔茜抬头去看九月明朗的天空。她想起小时候误以为自己喜欢林杨,大人们总是开玩笑,久而久之,她也觉得林杨是她的,以后还要嫁给林杨管他一辈子——后来两个人聊起这桩所谓的“娃娃亲”,都笑得合不拢嘴。

那时候,林杨稍微走神冷淡自己,她就会哭,会尖叫泄愤,也会赶走林杨身边的男生女生中她看不上的那些。那么明澈霸道的喜欢与不喜欢,现在想来仍然很怀念。只可惜,长大了发现一切都是错觉。

因为她遇见了楚天阔。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会让自己变成哑巴的,是会让自己学会伪装的,她不会大叫着冲上去说楚天阔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楚天阔你怎么跟那些女生说话,她们多烦啊……

十几岁的孩子,心思就像层层叠叠的云。那种像儿时天空一样万里无云的心境,再也不会有了。

“振华人在不久之前结束的高考中再摘桂冠,而我们这些即将踏上新的征途的后继者定将不辱使命,为振华谱写新的灿烂篇章……”

学校需要升学率,学生需要好前程,其实没有什么使命不使命的,只是一种合作而已。家长是客户,学生是产品,就这么简单。凌翔茜又低下头不安分地用脚尖摩擦地砖,静静地想着早上和楚天阔的对话。

“新班级开过一次会了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男班主任,教历史,看样子挺严厉的,我想带班应该挺有经验的……他叫武文陆,你认识吗?”

“哦,知道,高一的时候他曾经借用我们班做过一次公开课表演。很好的老师。”

“嗯……是吗,那太好了。”

伶牙俐齿的凌翔茜无话可说了。

和楚天阔之间很少有长时间的沉默,对方总是有本事在尴尬的空白到来前结束话题。

“快升旗了,赶紧回去吧。”可能是觉得这样的道别太仓促失礼,又补上一句,“散着头发真的很漂亮,可惜学校不提倡。”

好看的笑容、随意的语气、暧昧的话语里面没有暧昧的意味,楚天阔干净的转身在凌翔茜的脑海里一遍遍replay(重放)。凌翔茜用手指把玩着发梢,一种从未有过的卑微感在心底里蒸腾起来。

忘记在哪本书上面看到过,爱一个人是很卑微、很卑微的一件事,尤其是对方不爱你的时候。

凌翔茜最后一次抬眼望了望那个认真演讲的人,然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太遥远了。

掌声再次响起来。

“妈的,肯定又是诗朗诵,破学校不会别的套路。”

身后的女孩子有些沙哑的低声咒骂让凌翔茜皱了皱眉头。不过,的确是没有什么新花样。诗朗诵是一定的了,只是要看看许荔扬换不换新的男搭档了。

“下面请欣赏诗朗诵‘埋在心中的名字’,让我们欢迎二年级六班的许荔扬和二年级二班的林杨同学。”

凌翔茜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林杨,诗朗诵!

操场上这时响起了热烈得有些惊人的掌声和叫好声,林杨在男生中的人缘向来是好得没话说,同样是干净好看的男生,他和楚天阔完全是两种气质。

但是,凌翔茜毫不怀疑林杨可以圆满地完成任务,文学影视作品中凡是这种吊儿郎当而又聪明敏锐的男孩子一般都是在关键时刻让人大吃一惊的厉害角色,而林杨已经很多次演出过这种俗滥情节了,所以哪怕他今天表现出了大师级水平,凌翔茜都不会皱一皱眉头。只不过,她很惊讶为什么林杨会接受诗朗诵这种让人无奈的任务——声情并茂地念着那些肉麻的排比句,怎么看都不会是林杨的所为。

许荔扬的金嗓子听来已经不新鲜了,甜而不腻的好声音曾经在新生当中被传诵了好一阵儿,频频在升旗仪式、艺术节开幕式上出现,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然而今天,林杨。

“振华,多少人在天涯海角一遍又一遍地念你的名字。”

“振华,多少人在海角天涯一次又一次地把你牵挂。”

林杨的声音同样很好听,虽然没有楚天阔的深沉和霸气,然而更亲切、轻快。

这家伙,念得倒是挺认真呢,虽然一点儿都不投入。

凌翔茜有时候觉得这简直是奇迹。蒋川、凌翔茜、林杨,从小学到现在都是同班同学。虽然已经想清楚自己其实对林杨没有真正的喜欢,但对林杨仍然有种难以控制的独占欲,甚至有时候,她和林杨之间的暧昧与默契会在很多时候给自己信心和勇气。

冗长的升旗仪式终于结束了,凌翔茜随着队伍朝教学楼走过去。经过升旗台的时候,偷偷地用余光看了一眼正在整理器材的楚天阔,男孩低垂着眼睛认真而温和的样子让凌翔茜心里一紧。

宁愿自己是那堆器材。

这个三流偶像剧水准的想法让凌翔茜很鄙视自己。

倒是林杨和一群男孩子嘻嘻哈哈地经过身边,凌翔茜敏锐地感觉到他似乎在搜索什么人,在心里偷笑了一声,故意出现在他的不远处。

“嘿,凌翔茜。”

果然。

凌翔茜侧过头去灿烂地笑:“不错啊你,今天表现相当不错!”

“噢,是吗。”

今天的林杨格外地拘谨,虽然还是在笑,但却像是丢了魂。凌翔茜皱皱眉,“你怎么了,没事吧?”

周围很多男孩子开始坏笑,纷纷远离了他们两个。凌翔茜并不是很反感男孩子的这种八卦和起哄,尤其是当对象是林杨的时候。

“我没事啊。”

落寞的声音让凌翔茜愣了好一会儿。

“你个猪头,装什么忧郁美少年!”凌翔茜哼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打鼓。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杨。

“我真的没有事啊,哪里忧郁了?”林杨侧过脸冲凌翔茜笑了笑,“我只是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答应杜老师来念这个诗朗诵。”

“怎么?念得很好啊!”说完凌翔茜自己觉得有些无趣。

“谢谢你。”林杨一脸落寞。

“林杨大少爷,你可不像是会为这种事情烦心的人啊,什么时候在乎起自己的形象来啦?”

“呵呵。”

林杨心不在焉的样子让凌翔茜有些生气,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好啦好啦,不跟你扯皮了,我去上厕所,你先上楼吧。”凌翔茜白了他一眼,适时截断这段对话,沉下脸拐向走廊的另一侧,没有回头去看林杨。想听对方来一句“喂,你是不是生气啦?”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沉默。

七拐八拐地回到三班门口,凌翔茜在踏进去的一刻恢复了满面笑容。

班主任示意大家安静,这个面庞黝黑的男人站在讲台前面,眼睛像鹰一般锐利。

“各位同学请坐好,我利用上课前的几分钟讲几句话,上次的开学前小班
会咱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分了一下座位,领了一下教材就匆匆结束了。我都没来得及作自我介绍,不过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姓武,教历史,手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会在下课的时候写到旁边的提示板上,办公室在五楼历史教研组。

“来学文科——无论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还是迫于无奈——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希望大家都能踏实努力地度过高中的后两年,这需要我们全班团结一致的努力。”

凌翔茜微微一笑。她也很想知道自己是自我选择还是迫于无奈,还是这两者其实是一个意思?

“咱们学校一共有五个文科班,两个在总校,也就是七班和咱们三班:三个在分校,十三、十七和二十班。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希望大家能够清楚这个状况,可以说能和我们班齐头并进的也就是七班,振华历史上的两个文科班历来如此。当然我不是说给大家压力,咱们都是集体的一员,当每一个人都能把成绩提上去的时候,班级自然会好。总校学文的同学少,所以没有学籍的借读生就也都分配到我们七班和三班了。当然,我对借读生一向是与总校分校的在籍生一视同仁的,自然要求也很严格……”话未说完,武文陆就被门外某个人叫出去了。

班里有些小小的骚动。

“妈的,这个死黑脸包公到底想要说点儿什么啊?绕来绕去的,姑奶奶的头都大了。”

很简单,其实不过就是两点,第一个是成绩不要输给七班;第二个是没有学籍的借读生都安分点小心我不客气。凌翔茜心想着,嘴角渗出一丝笑意,低头去看腿上的历史书。

“大家安静啊。”武文陆并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刚刚组建新班级,可能没有办法很了解大家各自的水平实力,但新班级的班委会还是要组建的。我的想法是,我先根据从大家高一时候的档案里面得到的信息入手,直接任命班干,然后过一段时间大家相互熟悉了,再重新民主选举,大家对这个方法有什么意见吗?”

下面很安静,没有人答话。

“那好,我现在念一下名单。”

凌翔茜抬起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首先是班长,我选的是凌翔茜。”果然。

武文陆的目光停在自己的附近,凌翔茜只好站起来,礼貌地笑着说:“大家好,我是凌翔茜,来自二班,请大家以后多多配合、多多关照。”

同学们也给了礼貌的掌声,伴随着一点点窃窃私语。

“那么,学习委员就由,呃,这个叫,辛锐,来担任。”

凌翔茜侧过身,坐在自己斜后方的一个女孩子站起来,面无表情,均匀的淡黑色皮肤和平淡的五官,瘦削的身材,还有让人不舒服的冷漠声音。

“大家好,我叫辛锐,来自一班,不过,并不代表我成绩一定好。”她说到这里,忽然绽放了一脸很灿烂的笑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凌翔茜感觉到班级里面压抑的气氛忽然松弛了下来,然而这笑容隐隐约约让她不舒服。

“只是希望作为学习委员能尽快帮助大家适应新班级,并且在新的学科中尽快找到好的学习方法,我会努力的。”

掌声远远比给凌翔茜的热烈得多,凌翔茜的脸庞微微发红。

辛锐坐下的时候,微笑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到凌翔茜脸上。凌翔茜余光敏锐,然而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无法偏过头去直视对方的笑容。

中午的食堂人山人海,凌翔茜和李静园端着盘子找不到座位。

“怎么办,烦死了,今年的高一新生比咱们那届又多出了400人,多招了七个分校班。”

你自己不也是借读生吗,还不如人家考进分校的学生呢。凌翔茜心里想着,顺便耸耸肩做出无奈的表情,表示很同意李静园的话。

“喂,凌翔茜!”

凌翔茜回过头,看到蒋川、林杨和林杨的一大帮狐朋狗友。

喊她的是蒋川,林杨自始至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

“我们快吃完了,你们俩坐这儿吧。”

“谢谢你们。”凌翔茜气鼓鼓地没有搭理林杨,只是冷淡地朝蒋川点了点头。

“你们吵架啦?”

李静园吃着吃着饭,忽然开口问。

“我们?谁?”

凌翔茜有点儿心神不宁。

“你和林杨呗,从初中时候大家就都说你们俩其实是一对儿,标准的青梅竹马。”

“不是,既不是青梅竹马,也没吵架。”凌翔茜忽然觉得嘴角有点儿酸。

“我觉得也是,”李静园继续含着饭说话,“我觉得还是楚天阔和你比较配。”

凌翔茜的心漏跳了一拍。

“哦?”

“今天的豆腐怎么这么咸,打死卖盐的了?”

“是啊。”

李静园没有再说,只是絮絮叨叨地讲些无聊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再说呢,为什么我和楚天阔比较配?凌翔茜的心悬在半空,却始终赔着笑脸跟李静园絮叨一些无聊的小事。

为什么我和楚天阔比较配?只有你自己这么想,还是很多人都这样说?他们是怎么说的?楚天阔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传闻?他会怎么想?

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你知道我真的喜欢楚天阔吗?

凌翔茜看着李静园鼓鼓囊囊的嘴,还有唾沫乱飞的姿态,鼻子一酸。

算了。

只有凌翔茜自己知道,她呼朋唤友,却连一个可以说说女生之间的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信任的人。

为什么。

6.默契

余周周静静地立在三班的门口等辛锐,透过前门的玻璃可以看到三班的政治老师和教自己班的是同一个人,一样爱唠叨、爱拖堂的中年女人,唇膏涂沫得太过浓烈,上课的时候如果盯着她的两片一张一合的艳丽嘴唇,很快会进入被催眠的境界。

走廊里面放学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面前走过。余周周像一尊塑像,凝滞在了人流中。

侧过头去的时候,看见了林杨,和几个哥们儿嘻嘻哈哈地从侧楼梯口走过来。

余周周想起早上的升旗。经过了那场不甚愉快的谈话,她去了女厕所,出来的时候辛锐已经不见了。独自经过操场,路过升旗台的时候,抬眼的瞬间,就和林杨目光相接。

刚刚和学生会的同学贫嘴大战过后的少年,在看到余周周的瞬间,脸上残留的笑容消失,挂上了几分惶恐不安。

余周周站在人流中,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学生会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林杨的古怪,纷纷往余周周所站的方向看,她才低下头继续随波逐流向着广场走去。

也许是早上那个残忍的梦境惊醒了她,整整一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余周周,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当年的无心之语给对方造成的伤害。

林杨就像是一个悲哀的杨白劳,不停地用眼神对她说,我知道我欠你的,我知道,可是你让我怎么还?

而她其实从来就不是黄世仁。

看着林杨道别了朋友,朝着三班的门口越走越近,余周周掐灭了原本想要低头闪避的念头,还是明明白白地直视着他。

其实余周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像座石雕一样站在那里很不好,仿佛是个深深埋在重大创伤的阴影中难以自拔的忧郁女生,让林杨看到了徒增烦恼。当
然也不想要矫枉过正,为了宽慰对方,进一步表现自己的不在意和大度,于是一看到对方就好似失散多年的兄妹一样热情过度。

余周周还在踌躇,林杨已经试探性地站在了她身边。

“你等人吗?”余周周还是选择了若无其事的开场白。

这是他们上高中以来的第一句话。你等人吗?

林杨明显慌了,他笑了一下,又恢复很严肃的表情:“哦,我等,我等凌翔茜。”

余周周发现林杨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脸红了,不禁莞尔。

“嗯,听说你们一直都是特别好的朋友,和以前一样。”

“哦,你听说过……听谁说的?”

余周周愣了愣,林杨忙不迭地说:“不是,不是,不是,我不等凌翔茜,我也没想问你从谁那里听说的,我,我先走了,拜拜。”

在林杨要逃跑的瞬间,余周周果断地伸手拦住了他。

还是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吧,余周周想,这个念头已经在心里转一整天了。

“林杨,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那件事情都是巧合,我自己也知道,不怪你。当时我情绪太激动了,说了什么欠考虑的话,请你原谅我。”

这样,就可以了吧?

林杨静默很久,余周周看到他眼睛里面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在闪烁。他刚动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一个矮个子男生就伸长胳膊搂住了林杨的脖子。“又等凌翔茜啊?”说完眯起眼睛看了余周周一会儿,说,“不对啊,这也不是我们的大美女啊!”

男生的目光纠结在林杨那只被余周周拉住的袖子上面,余周周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她放开手,没有说什么话圆场,只是淡漠地笑笑就转身离开了。

依稀听到背后的男生愣愣地说:“我……我是不是打扰她向你表白了?”

余周周给辛锐发信息说,我在大厅窗台那里等你。

坐在窗台边打开随身听,里面的男人正用低沉的嗓音哼唱,“1995年,我
们在机场的车站”。

手机一震,新信息,上面是陌生的号码。

“我是林杨。路宇宁是我的好哥们儿,他那个人就是那个样子,你千万别介意。”

他竟然有自己的手机号。余周周歪头看了看那条短信,不知道回什么,索性不理睬。

闭上眼睛陷入神游之中。

后背玻璃冰凉的触感让她忽然想起四岁的时候,和妈妈住在郊区的平房,门口的大沟常常积很多的水,不知道是谁把一块大木板扔了进去。她白天自己待着无聊,就用尽全力把门口扫院子的大扫帚拖到水沟边上去,跳上木板,想象着自己是动画片里面的哈克贝利·费恩……的女朋友,此刻正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绝望地划着船,精疲力竭地挥动着巨大的铁扫帚。累了,就坐在木板上面,学着电视上的人一样双臂抱膝,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喃喃道:“哈克不要急,我来救你了。”

风不小心把门带上了,她被锁在室外,只能坐在孤舟上等待妈妈回来。深秋的傍晚很凉,孤舟冰冷的触感让她轻轻颤抖。

但是还好,还有哈克在,哈克对她的奋不顾身感激不尽。

很久很久了,余周周在心里召唤着公爵子爵,哈克,夜礼服假面,他们却再也不出现。

又忽然想起刚刚和彦一道别的场景。彦一整整一天都佝偻着背伏在桌子上,从百宝箱一样的大笔袋中翻出各色荧光笔在书上勾勾画画。可是周周从来没有觉得他在成绩上会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斗志,也没有热情,更没有掩饰自己远大目标的那种戒备。

只有疲惫,红血丝爬满了眼球。

虽然很喜欢这个同桌真心的热情,余周周仍然很少和他讲话。相比之下,后桌的两个女孩子已经开始探讨人生和彼此不痛不痒的隐秘经历了,窃窃私语之后就拉着手一起去上厕所——女生的友情很多都是这样开始的。

分享彼此的秘密,然后再用别人的这些“发誓不说出去”的秘密去交换另一个人的秘密,得到脆弱的闺密友情。

正想着,辛锐已经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久等了,没有抱怨老师拖堂。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那个号码。同样的短信。

余周周心间忽然一颤。林杨的执着,似乎从小到大都不曾改变。

“辛锐,周周。”

楚天阔从远处跑过来,抱着一摞档案。周周喜欢好看的事物,总是直视得对方发蒙。这么多年只有两个人面对这样的目光依旧镇定自若,一个是楚天阔,一个是今天早上的凌翔茜。连曾经的林杨都做不到,林杨总是会脸红。

“真巧,正要找你们呢。”楚天阔在她们面前站定,笑得很好看。“辛锐,俞老师都告诉你了吧?可能周周还不知道,我们,嗯,咱们班想要给你们俩补办一个欢送会,你们真是够一鸣惊人的,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大家都觉得挺舍不得的……”

辛锐笑了,很讽刺的笑容。

楚天阔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辛锐,很严肃地说:“肯定有人舍不得。”

辛锐愣住了,低下头没有说话。

“虽然可能,”他把脸转向余周周,用很轻松的口气说,“周周不是很喜欢走形式。”

余周周耸耸肩笑笑,这样的话不让人厌恶。

“不过,有时候形式是可以促进内容的,对吧?可能一场欢送会之后大家就真的想你们了。”楚天阔笑得更灿烂了,辛锐抬头看了一眼他,又低下头去。

“放心,你们不喜欢说话,我主持的时候也不会让冷场出现的,相信我。”

没有逾矩的话,但是很实在贴心,不显得圆滑。

余周周点点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班会,到时候再告诉我们吧。班长辛苦了。”

楚天阔笑着说:“回头见,一切顺利。”

余周周把辛锐的沉默局促尽进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站台上依旧很拥挤,余周周和辛锐站得距离人群很远,把学校周边的杂志摊和食品店都逛遍了,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看着站台上的人相互之间闲聊打闹,绿、白、蓝,三个年级三种校服挤在一起,可都是热闹不起来的颜色。

高一的时候辛锐曾经努力过,拉着沉默的周周往8路上面冲。然而每一次都是辛锐勉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回望车厢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跳下车和她一起等待下一辆。余周周能够承受的下一辆永远都是站台上面人丁稀少的时候来临的那一辆。辛锐每一次跳下车来,都会面无表情地用膝盖对准余周周的屁股狠狠地踢。

周周喜欢那时候的辛锐,那个冷着脸的,但是眼睛里面有包容和笑意的辛锐。

变故让她看清楚很多人。却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因而更宽容。余周周曾经以为初中最后那段时光自己和辛美香之间的种种隔阂会让她们成为陌路人,然而变故悄然改变了她,曾经那么在乎的“第一名”“最出色”“最真挚纯粹的友情”通通退居二线。高一时候辛锐接近自己,仿佛初中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她们还是好朋友,仿佛她从来就不是那个窘迫可怜的辛美香——余周周安然接受。

反正都无所谓。

两个人在站台附近游荡半个多小时才坐车回家,几乎成了习惯。

曾经余周周让辛锐自己先走,辛锐不同意;提议两个人留在班级里面自习直到人少了再出去乘车,辛锐也不同意。周周没有问过辛锐为什么喜欢站在站台上面无所事事地等待,虽然觉得好奇——留在教室自习才是辛锐的风格。

这个问题憋了快一年,后来忽然就懂得了。初夏的晚上,两个人傻站在站牌下,什么都没有聊。周周已经神游到了外太空,忽然听见身边辛锐很满足地像猫一样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

“真好。”辛锐说。

于是周周微笑地看着她,说:“是啊,真好。”

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两个人在站台上面都没有提早上升旗的时候那段古怪的对话。辛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周讲白天发生的事情,余周周安静地听。

和过去相比,好像角色颠倒过来了。

上车的时候有座位,她和辛锐的座位离得很远。余周周把头靠在脏兮兮的窗子上面,昏昏沉沉睁不开眼,暮色四合,外面深蓝色天幕下的景色已经变得如此模糊不清,她很困、很累,仍然固执地不肯睡觉。

余周周每到颠簸的时候就会犯困,小时候总是被妈妈抱在怀里四处奔波,用一块叫作抱猴的布包包住,她哭闹不睡觉的时候,妈妈就会不停地颠着她,说:“宝宝乖,宝宝乖。”

然而在车上,就算再困,也一定要睁着眼睛看风景,哪怕同一条公车路线已经看了几百次。

“反正回家也能睡觉,现在多看一点儿,就多……多占一点儿。”

余周周还记得小周周当时一副赚大了的表情讲着莫名其妙的道理,还有妈妈听到之后扑哧一乐说:“对,周周真聪明。”

周周真聪明。

余周周打了个哈欠,眼泪从眼角一滴滴渗出来。

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到了目的地,余周周朝辛锐打了个招呼,先一步下车了。

外婆家的楼下从她小学三年级开始聚集成了一片菜市场,很多教职工下班后都会到这里买菜回家做饭,每天早上和晚上,这里都格外热闹。

政府曾经很努力地想要把摊贩都挪进商场的底层,最终还是失败了,城管和摊贩的拉锯战持续了一年,市场战战兢兢地重归繁荣。小时候,余周周很喜欢吃楼下某家烧烤店的老奶奶烤的红薯片,所以每次远远地看见城管的车,她都会狂奔好几个街区帮老奶奶通风报信。

老奶奶前年冬天去世了。她的儿子还在同一个地方烤羊肉串,可是余周周一次都没有吃过。

周六、日下午在家里面复习功课时,还会听到“刷排烟罩哩”和“荞麦皮嘞”的叫卖声,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又慢慢走远。

那个时候抬头看天,对面的老房子上方一片湛蓝。

余婷婷和余玲玲都搬走了,大舅重新搬回来。倒也应了余玲玲妈妈的那句话:“他不是说儿女应该自己照顾老人吗?那他倒是搬进来啊!”

余周周重新住回了外婆家。妈妈留下的那套房子没有被卖掉,闲置在海城小区,余周周整整一年没有回去过了。

舅妈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柿子炒鸡蛋、豆角、青豆鸡丁。周周洗了手,就坐到桌边。

“尝尝舅妈的青豆鸡丁。第一次做。”

“好。”

“别抱太大希望。”大舅说完,就被舅妈瞪了一眼。

“我明白。”周周说,也被舅妈瞪了一眼。

吃饭的时候彼此的话都不多,舅舅会说些工会里面的事情,舅妈也讲些办公室里的是是非非,余周周偶尔会插句话,更多的时候是埋头吃饭,顺便发呆。

舅妈不让余周周刷碗,于是她也从来不主动请缨。吃过饭后舅舅去看《焦点访谈》,余周周回到自己的房间做作业。

振华的传统是不留作业,只是给学生订制很多练习册,大家私下也都会自己额外买一些练习册,虽然大部分都没有时间做完。几乎已经没有人像初中的辛美香一样把自己买的练习册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看见——连辛锐自己也不再这样了。考到振华来的人都是好学生,对这种幼稚伎俩心知肚明,何况就算秘籍人手一本又怎样,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练武奇才。

政治书摊开在明亮的护眼灯下,看着就有些反胃。余周周上政治课的时候
直接睡过去了,靠着窗台,用左手撑住下巴,微微低着头,好像认真地看着书的样子。

下课的时候彦一推推她,轻声告诉她,绪论和第一章第一节讲完了。第一个哲学原理是“自然界是客观存在的”,答题的时候,哲学原理、方法论以及“反对的错误倾向”要按顺序写出来,具体的内容他都抄到笔记上面了。

说着,把字迹清晰、稚嫩的笔记推到余周周的手边。

她从绪论开始看,把一些细碎的但是看起来又很重要的句子画下来,因为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政治老师说,选择题可能会抓住这些书上面的小句子出题。

余周周浏览了一遍笔记,大概背了背,然而开始做题的时候她的思维居然像是停滞了一样。

不愧是政治书上面的哲学。自以为看过不少哲学史和哲学概论的余周周,四十道选择题,居然花了半个小时,让她甚至怀疑自己睡觉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天机。

舅妈推门进来,一杯牛奶,凉凉的,照旧埋怨了一句:“你就任性吧,喝凉的对胃不好。”

余周周笑笑说:“谢谢舅妈。”

十点半左右,舅舅和舅妈就睡觉了。余周周一般会坚持到十一点,冲个澡,吹干头发,然后钻进被窝,设好手机的闹钟。

她调出通讯录,找到陈桉的号码,发送:“晚安。”

她不再对陈桉诉说生活中的事无巨细,偶尔只是发送一条短信发表些没头没脑的感慨,然而她确定陈桉会懂得。道晚安也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陈桉还会时常打来电话。余周周自从知道陈桉一定会回复“晚安”,就总会在他还没有回复的时候立刻关机睡觉,第二天早晨打开手机,就能接到问安短信。

然后一整天就会有些念想。

仿佛是生命中唯一的热源。

然而今天晚上,又收到了林杨的信息。

“你存我的手机号了吗?”

甚至能想象到他有点儿执拗无赖的样子。

余周周心里有些异样。“存了,晚安。”

然后,才把对方的号码提取出来储存上了。

忽然又进来一条信息。

“今天早上的诗朗诵,是不是……是不是很傻?”

余周周讶然。

林杨,诗朗诵?

除了升国旗的时候,余周周在整个仪式中都戴着耳机。所有的歌都是陈桉喜欢的,她把这些歌循环播放一周,一整天就结束了。

她用他喜欢的歌声,结绳记日。

“挺好的。”余周周只能胡乱地撒了个谎,回过去。

很长时间没有回复。正当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屏幕又亮了一下。

“明天中午,你有事吗?”

“没有,怎么?”

“下了课我去你们班找你,一起吃饭吧。”

余周周很长时间以来都觉得无可无不可,无所谓。然而这一次,她还是隐隐地想要拒绝。

“好。”她发送出去,关机睡觉。

既然今天早上刚刚说过,她没有怪过他。所以必须要做出些补偿,让他从愧疚中解脱出来,然后两不拖欠。

这算是她为这一年来的错怪进行补偿。证明给他看,她真的不怪他。

真的没有怪过吗?

有时候总是需要找一个人来责怪吧?不是他,就是自己。

午夜,余周周又一次惊醒的时候,仍然没有尖叫。她只是猛地睁开眼睛,
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许久才接受了自己醒过来的事实。

下床,发现窗帘没有拉。白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柔,触手所及之处都是冰凉的幻境。余周周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一地狼藉。

十字路口都是一堆一堆的灰烬。今夜是农历七月十五,民间称为鬼节,大家都会在这一天前后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昨天,也就是开学的前一天晚上,余周周在大舅、大舅妈的带领下,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给妈妈和齐叔叔烧纸钱。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晚风冷飕飕的。大舅妈是个有点儿迷信的女人,一直在叨咕着,这股风都是来取纸钱的鬼带来的。

余周周在大舅的指导下用棍子画了一个圈,留了一个门,然后又沿着圈的边缘用劣质白酒浇了一遍,在正中央点燃第一张纸钱。

她哭不出来,只是一脸漠然地盯着跳跃的橙色火焰,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好像妈妈的抚摩。余周周固执地站在那个虚拟的“门口”,等待着那阵抓不住的风。

大舅妈遵循着老规矩,在烧纸钱的时候不住地叨咕着:小姑子,来收钱吧,女儿出息了,别担心、别挂心,在那边好好地……

你可不可以闭嘴,你可不可以闭嘴。

余周周并没有生气,她只是害怕这种像煞有介事地和妈妈对话的感觉,所以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会有种活着的感觉。余周周已经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了,仿佛冬眠了一般,却在此刻被烧纸带来的温暖唤醒,一种名叫仇恨的情绪充满了身体,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仇恨给人力量。仇恨让人想要活下去。

余周周宁肯自己恨着一个人,一个可以报复的人。然而她的仇恨对象如此稀薄,连它是否存在都有待考察。

它给了余周周最最完美炽烈的幸福,然后在她面前给这份幸福画上了句号。

“他们停在了最幸福的时刻,周周。”

是陈桉说的吗?余周周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如此混乱,回头看的时候只剩下
破碎的只言片语,甚至都找不到先后顺序和话语的主人。

好像是故意忘记了。

她自己又在激动混沌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说过什么偏激决绝的话?诅咒命运、诅咒一切,说自己不活了,活得没有意义,还是说都是她的错,都是她害了妈妈和齐叔叔,又或者,把过错都推到林杨身上?

她每每回想的时候,总是只能听见一片喧嚣。

“如果当初不是你,如果当初不是你……”

她是不是对林杨说过这种话?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当初电话那端无措的沉默。

余周周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仰头沐浴着安静的白月光。

林杨自始至终都没有错。旅行团有17号出发的和23号出发的两种,只是因为林杨一个别别扭扭的邀约电话,她告诉妈妈和齐叔叔,我们还是23号出发吧。

我们还是23号出发吧。

那时候余周周兴高采烈,又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加上一句“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可是那个同学非要……”齐叔叔,她已经从善如流地、甜甜地叫“爸爸”的男人,用了然的目光看着她,忍着笑,摸摸她的头说,是啊,那个同学可真烦人啊!

那一刻的余周周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幸福。

陈桉说,你们谁都没有错,这只是巧合。

余周周挣扎了很多年,为了她和妈妈的幸福。现在陈桉告诉她,这只是巧合。

她伏在陈桉的怀抱里面,脸色苍白,哭不出来。

曾经余周周以为不幸是种巧合。

现在她才明白,真正的巧合,是幸福。世界上最罕见的巧合。

余周周照常地上学放学,学习,考试。生活是一种机械运动,因为她知道,自己努力与否、优秀与否、快乐与否,都无所谓。

她最终还是爬回到床上,蜷缩起温暖冰凉的脚趾,慢慢沉入梦乡。

早上没有迟到,在校门口看见了奔奔。

“早。”余周周笑了。

奔奔长高了,白皙温和,耍帅的技巧越来越自然,早就不是当初英雄救美之后绝尘而去那种低段数了。他在总校分校的名气都很大,然而余周周很少会问起他的情况。她不大关心别人心里的慕容沉樟是什么样子的人,反正奔奔在她面前从来不耍帅。

“新班级感觉怎么样。”奔奔的问题都是陈述句的语气。

“没什么感觉,班主任挺好玩的,很邋遢很大条的感觉,有点儿像我们初中的张敏。哦,班里面不少美女。”

“美女?咱们这个年纪,真正的美女还都没出现呢,你看到的那些只不过就是比同龄人早用了几年粉底,在头发、衣服上面多花了些心思而已,看起来会比你这种清水挂面好看。”

奔奔鉴赏美女的本领越发高强。余周周也是通过那天辛锐的同学叽叽喳喳的八卦才得知,奔奔的新女友柳莲,就是那个白色凯迪拉克美女。

余周周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真是见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是真的美丽,不是因为发型和衣服。她不是我们班的,不过我们曾经是同学,叫凌翔茜。”

奔奔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知道啊,校花同志。我高一的时候还追过她。”

脸上竟然有几分孩子气的好胜。

“哦,”余周周说,“看样子失败了。”

“倒没怎么难受,反正当时我同时追了好多人。”

“也对,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聪明,”奔奔笑了,“周周一直都最了解我。”

奔奔最终没有反抗父母花钱将自己送往分校的行为。既然余周周来了,那他也过来就好,虽然两个人之间的接触会越来越少。

在余周周即将转身朝另一条路走过去的时候,奔奔忽然喊住了她。

“周周!”

“什么?”

奔奔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扬脸笑了一下,“没什么。周周,平时多笑笑。”

余周周愣了一下,点点头。

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正踏进教室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巨响,一个表情有些桀骜不驯的女孩子把盆往地上一摔,指着李主任大声喊:“你他妈管得还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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